历来新官上任规矩里就有盘点库房一项,但老爷们都是自幼寒窗苦读士子出身,要他们吟诗作对写文章那是手到擒来,让他们清理账目,可就是强人所难了。新大人上任跟来了精明能干的钱粮夫子那还好些;倘若身边竟然没有得力的心腹,那可真是这般衙役怎么哄骗怎么有。及至大老爷草草看过银局税库、粮仓马厩,稀里糊涂地签字画押接过了大印,那再有丢失损坏、里外偷盗,责任便都着落在县太爷身上。过些日子,县官纵然看出此中积弊,也不敢轻易跟衙役翻脸,只怕他们反咬一口,那就坏了仕途、得不偿失。
纵有厉害阴毒的县官监守自盗之余,将所有罪责一概推到库吏身上,他自己也要担个治下不严的考绩。
更有“懂事”的库吏三节两寿孝敬内宅夫人,他们出手阔绰、巧言巴结,内院孺人心领神会、含笑应承。这才好城狐社鼠,一起发财。如是,天下县官十之八九都对管库小吏的腌臜手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他,大伙儿都在一条船上罢了。
可是谁又能想到,在这么个天打雷劈寒冷冬日,宛平县居然来了个爱好算账的县令大人。
白瞎他尚书公子、今科探花的尊贵身份,人家愣是能把算盘珠子拨拉地“噼啪”山响,一屁股崴那儿半天不动地方儿的!
反正事情走到了这一步儿,所有人都信实了苏大人他爸爸苏尚书必是个清官啊!
那时宛平县里流言纷纷,都说苏探花小时候家里过不下去,让苏尚书赁给粮店当过二年伙计。
王话痨对着柳溶月夸赞不止:“难为我们大人盘库这手艺响当当啊!春秋时节放牛的宁戚能当中大夫,本朝本代算账的苏公子高中了探花郎!可见什么时候干活儿都不耽误念书,这就叫天道酬勤!”
赶上如此明察秋毫的大人,自然能查出不少积弊。好在柳溶月并不是刻薄脸酸的上司,有些小事可归入损耗就归入损耗,能放下属一马,柳溶月不为己甚;遇到确有私弊的,只要库吏偷偷认错,意愿悄悄弥补了事,柳大人也与他们相约不可一错再错;更有料库之中,颇有陈年亏空、数额不小,并非一任库吏的过失,就难下账。
即有本县的钱粮夫子给大伙儿出了阴损主意:“能推就推吧,谁让单大人死得早呢?”
在任的衙役皆是眼神雪亮:现任太爷眼里不揉沙子,还有个当朝一品的老子;前任太爷匆忙离任,沉到江里喂了王八。那自然单大人不是人了!
许多衙役趁乱下跪喊冤,哭得一行鼻涕两把热泪:“青天明鉴!单大人亏空库存,监守自盗,此獠欺上瞒下,非止一日啊!”
既然如此,柳溶月便在苏旭的指点之下,命库吏们如实写下供述,仔细填写亏空,然后写成公文上报顺天府尹,但听上官发落。
见新大人做事如此精心细致,吴班头也不敢太过糊弄。
他装模作样审了二日,才试探着回来禀报:“那两个衙役原在架阁库当差。谁知架阁库中丢了要紧的官司案卷。这两个混账行子听人浑说,大人身边儿的柳师爷曾访过架阁库,他二人这才奓了狗胆,去大人屋里翻找东西,只盼能将文书找到归库,就此脱卸责任。没想到竟然冲撞了夫人,实乃罪大恶极。大人!这二人本系初犯,丢了东西胡乱翻找也似情有可原……您看要不打一顿,让他们以后好生当差将功赎罪?”
吴班头这便是明目张胆地冲撞大人的为贼子求情了!
左右陪着大人盘点的库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个神情古怪,不过慑于吴班头淫威,谁也不敢多口。
柳溶月停下算盘,默默良久,不由脸红:这可该如何是好呢?难道依着吴班头将这俩人儿轻轻放过?他说得倒是顺理成章,不过听着怎么这么别扭?仿佛哪里不对,但一时又说不出来。
吴班头已经看出这位新大人为人腼腆,聪慧有余、决断不足,不失时机地逼了一句:“大人,您看这两人该如何发落才好?”
看少爷受了挤兑,王话痨上前一步:“你是太爷,大人是太爷啊?你审贼三天,大人都没逼你。现在你可问出来事儿了,反过来挤兑大人。没看见大人忙着呢吗?”
吴班头是衙门里久混的老油条,怎会被王话痨唬住,他微微一笑:“大人。您接任在即,衙门里上上下下都在忙这本县头等大喜事!这俩人乌漆嘛黑捆在狱神庙也不像话。您给个明示,我们才好办事儿啊。”
柳溶月给逼得没法儿,脱口而出:“你等我去问问奶奶!”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唯大老爷柳溶月满脸理所当然:“既是冲撞了奶奶,为何不能去问奶奶的意思?你们结案都不问原告的么?”
在场众人一概称喏,你别说,什么怂话到了大人嘴里好像都能别有一番道理。
果然,事情到了苏旭那里便有不同。
端坐在屏风之后的六品孺人听了吴班头的陈述,冷声嗤笑:“这便扯谎!哄得谁来?你前些日子说他们不知老爷上任,看后宅变了样子才进来闲逛,如今怎又改口说他们来找案卷?岂非前言不搭后语?”
吴班头垂手回话:“当时是小的猜度大概如此,后经审问,确实是来找案卷的。”
苏旭胸有成竹:“你说他二人平素在架阁库当差,大人闲时也翻看了本县花名册,如何册上明白写着,这二人是捕快皂吏?即便他们是年前刚刚调拨到了架阁库,如何丢了案卷,不声不响、不寻不问,一门心思就摸到县官内宅里来私自搜索?既然看到柳师爷路过架阁库,如何不过来请问大人一声?哪个好人敢直接做贼的?我看这里定有内情,只怕他们是被人指使,也未可知。”
大奶奶说罢这番话有理有据,吴班头听着脸色已经微微生变。
柳溶月击节赞叹、就坡下驴:“好!那就收监再审!”
吴班头满脸懊丧:“大人,小的已经反复盘问这两个混蛋,确实是刚刚调到架阁库的衙役,丢了东西,怕担责任所以才走错道路。大人即便再审,只怕也难有收获。毕竟是府衙的兄弟,怎会有人指使?这事儿还关着冲撞了夫人,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吴班头低声再劝:“大人,夫人纵然聪明,也是个妇道人家。您刚刚上任,岂可全听女子主张?夫人一届女子指点政事……总是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