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夫人看着飞奔出去的孩子们,忙在后面喊:“哎呀,崽娃子慢些跑,看着门槛,不要绊着跌倒把头磕了!”
院子里,三娃子涵齐和四娃子飞儿两个孩子一起追着捕捉鸡,庭院里乱了秩序,满院子鸡飞狗跳,孩子们捕空摔倒又爬起来继续追赶,一只大黑狗也欢快地跟着撵鸡,公鸡、母鸡满院子乱飞乱叫,几只大公鸡惊慌地飞上了院墙,老母鸡则朝着大门口乱飞乱窜,一窝蜂都冲出大门去了。
容雅儒一说走,就戴上了他那副老式圆镜片眼镜。四弟的到来,显然让容雅儒的心绪慢慢欢喜起来了,眼睛被细密的皱纹包围环绕着,在眉毛深处放着异光。长眉毛在圆圆的镜片上面快乐地抖动,半谢了顶的脑门上,三道深深的皱纹像三道沟壑横在粗糙的脑门上,一条大辫子威严地梳在脑后,头顶上前端的明亮广场,在光线的反衬下泛着亮光。耳朵恰到好处地隐藏在一圈长发的下端,看得出他已过不惑之年,是临知天命的年纪了,但神情却依然器宇轩昂,谈吐儒雅。虽然回到了乡下,却依旧保持着官宦人家绅士身份的脱俗气质,卓尔不群,是陈仓当地有名望的乡绅。
容氏族祠在村子南口的大道路口,容雅儒腰杆上挂了族祠里的一串串钥匙,身着青色长衫,出门时头顶戴上了一顶青布圆帽,一条大辫子垂在身后,走起路来不慌不忙,沉稳端庄,大气凜然又威仪内敛。
容雅谦略显简单,比大哥雅儒小上几岁,也是着青布长衫,却在腰里缠了一条青布腰带,腰间斜插着旱烟袋吊着烟口袋,没有戴帽子,一条大辫子垂在脑后,走起路来也是腰杆挺直,虎步生风,落地有声。兄弟俩一起走在街上非同寻常,都自带着凛然气场,气势就让人敬畏尊仰。
冬日晌午的容氏族祠门口洒满了阳光,容雅儒、容雅谦两兄弟来到族祠门口,摸着族祠门口蹲踞着的雄狮,容雅谦自言自语地说:“这雄狮的底座该加固一下了。”
容雅儒肯定地说:“是该修修了,过几天我让人来拾掇拾掇。”
容雅谦说:“不麻烦人了,开春以后,我前院里要维修水眼哩,顺便让匠人来一起拾掇拾掇就妥帖了。”
容雅儒欣然地说:“也好,就有劳他四爸了,辛苦你了。”
“不说啥,辛苦啥哩,不辛苦,都是顺手的事嘎。”容雅谦谦和地说,他很愿意分担大哥雅儒的劳累。
雅儒、雅谦兄弟跪在蒲团上,共同朝着供案上方祖宗画像行跪拜礼,磕了九个头,雅儒伤感地念叨着说:“不肖后人儒、谦,九叩跪拜列祖列宗神明在上,大清国遇难了,天下出奸臣出乱党咧,闹腾着要改了国号哩……”说话的时候,容雅儒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容雅儒与四弟雅谦从族祠里回来,进了家里大门,他随手把大门关上,他们刚跨入上房门槛里,只听得身后大门门环被急促地拍得震天响。
容府门口有三匹快马打住,三位着清廷黄马褂的差官跳下马来,迫不及待地拍打起容雅儒家的大门环,口里大声疾呼着:“皇上有旨,接旨,快开门!”
容雅儒兄弟俩猛不丁听到门口的呼喊声,惊吓得面如土色。容雅儒连忙小跑快步开门,又慌忙退步跪下,头也不敢抬,就伏地磕头说:“罪臣容雅儒叩见大人!”容雅谦也连忙一旁伏地跪下来。
官差当院站住高声呼喊:“容雅儒,接旨!”容雅儒连忙抬头回答:“罪臣容雅儒接旨!”来人马上宣旨:“皇上有旨,即擢升陈仓县丞容雅儒就任陈仓县令,即日就职,不得有误,钦此!”
容雅儒发着呆不敢领命,惶恐结巴着说:“臣……臣……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来人不悦了,断喝一声:“大胆容雅儒,你敢抗旨不遵吗?”容雅儒连忙伏地磕头:“罪臣……臣……臣不敢!”赶忙伸出双手接旨。
官差生气地把圣旨往他手上一丢,就转身出门走了,容雅儒急忙招呼:“大人且慢,且容罪臣备餐再走!”来人却不逗留,头也不回,立即上了马说:“免了,公务紧急,容大人好自为之!”随即策马奔驰而去。
院子里,正玩耍的三娃子容涵齐却不惧怕,奔跑过去就把圣旨拿过来,他学着官差的模样故意咳嗽一声,调皮地宣读起来:“皇上有旨……”
容雅谦气得站起来一把夺过,就要伸手去打儿子,容雅儒也爬起来了,阻止说:“罢了,现在的皇上,已经让儿戏了,不怪孩子。”
容雅儒拿起圣旨为难了:“唉,这却如何是好呀!”
这时,只听得门外一棵大槐树上,一只乌鸦也悲怆地鸣叫着,声音在空中飘荡着,瘆人得很,听得人心里发慌。
傍晚时分,容雅儒郁郁寡欢地正在与家人用饭,又听到大门口拍打门环的声音,有人高声呼喊着:“有人吗?快点儿开门!”
容雅儒闻听,脸色立刻又蜡黄了,慌忙跑步去开门。一开门,却见是一班身穿新军服装、荷枪实弹的军人堵在了门口,这把容雅儒惊得着实不轻,以为是来抓捕他的。他张着嘴巴傻眼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新军军官王副官问:“可是容先生?”容雅儒这才连忙回答:“正是乡民容雅儒,敢问官差有何传唤?”来人递给他一份公函,说:“新军政府任命容先生就任陈仓县县长,望即刻就职,不得有耽公务。这是任职公函,先生且收好了。”
容雅儒蒙了,张口结舌:“这……这个……”乱世之秋,一天之中朝廷里外都来下达任,让他如坠地狱,立即惶恐起来。
新军王副官却不由分说:“先生留步,我等还有公务在身,就不进去打扰了,告辞!”说罢,随即上马呼啸奔腾着朝大道上疾驰。
容雅儒呆望着离去的新军,悲凉至极,说:“我惹谁了?这是把我往火炉上架着烘烤呀!”
容雅儒夫人贞也惶恐了,恓恓惶惶地说:“这可怎么办呀,咱们该赴谁的任哩?”容雅儒倔强地说:“世道不宁,咱谁的任都不应,牛不喝水,他还能强按头呀!”
门外那棵大槐树上,乌鸦又叫了起来,全不顾树下主人们的心情。
雅儒夫人贞烦烦地嘟囔说:“今天这老鸹,叫得丧气得很!”容雅儒接嘴说:“朝廷都已经不行了,还不让老鸹们气得哭上几声呀!”
这一年吆喝着闹共和的新党愈加紧火了,南边武昌那边一些青年少壮派督军协统属下的士兵们一齐响应起事,武昌城里的大清汉军士兵们就率先反了水。
起义士兵冲进督军府,把吓得哆哆嗦嗦钻躲在三姨太床底下的大清湖北督军协统领黎元洪拉了出来,用枪逼着他担任已经起义的湖北革命军新政府都督。黎元洪当了俘虏,本以为新党们要砍掉自己的脑袋祭旗,却没有想到还白白捡了一个新军统帅做,心里也是十分诧异。心想,人交了好运,连上茅坑拉稀屎也能捡到金镏子!新党随后声明主权归于民众,号召各省响应革命,推翻腐败无能的清政府,建立大中华共和新政府。
武昌起义的炮声震惊了全国,在这场来势迅猛的秋风扫落叶般的世道大动荡中,初夏,还没有割新麦子哩,陕西赋闲巡抚乔古图见势态不妙,早早自个儿卷铺盖走人,跑去了兰州府避难。新麦子收上打麦场不久,还没有播种晚秋哩,西安督军协统辛翔初秘密联络一些青年军官响应新党造反,并自立都督废了清廷旗号,宣布秦省一省独立拥戴共和。仅一个多月时间,湖南、江西、广东等南方各省相继宣告拥戴共和,清王朝二百六十多年的统治,迅速呈现土崩瓦解之势。
南方诸省清廷巡抚面对来势迅猛的革命浪潮,有的撒腿跑了,有的反应迟钝的就被造反的革命派砍了脑袋。
十二月间,革命军攻占南京,在南京建立临时共和政府,推举从海外归来的洋医生孙文为临时大总统,黎元洪被选为副总统。次年元旦,孙文宣誓就职,定国号为中华民国,改用阳历纪年,以五色旗为中华民国国旗。因为这一年以干支纪年为辛亥年,被人称为辛亥革命。在一个信息不发达的封建时代,一个垂死的王朝即将覆灭,它的臣民们陷入无知的惶恐,关中西府陈仓塬上的子民们,也为之惶惶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