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门便落了萧长谣的脸,心中愧疚。他却毫不见恼,倒越发稳重沉静,不咸不淡应了句:“郡主才思敏捷。”赞我功于词赋属假,骂我性拧嘴倔是真。
众人听出了真意,也扭头偷笑。师傅遂接口问我功课,萧长谣识相地闭口不言,埋首喝茶。我俩互有问答,像平常教习一样。说到最后,师傅让我准备一番,第二天大早跟萧长谣上山找老乌龟。末了又加了一句:“其实当你师兄,我是没意见的。”叫我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是为了上次乌龟收徒的事情。看来爹爹是还没死心,这表明上来查我功课,其实要让我去登门道歉,请他收我为徒。
“这如何使得,天地君亲师,孔圣之礼不可废也。”
他知我嘴硬,笑说:“那也不打紧,好好跟师公学习也是一样。”我看没有回旋余地,只好点头。看他话已说完,起身要走,我尾随相送,趁机打听道:“师傅,我看府中似是人心惶惶,近来京中是否出了大事?”
他脚步一顿,满脸惊异的看着我,“国昭不晓得?”直到确定我并非玩笑,方立眉敛笑,眼中是我从未过的凝重与失望,瞧得我突突心惊。
“西突厥领军十万,借道吐谷浑,绕过长城从河州东犯,已连破数城。广信侯手无驻兵,西南难守。侯爷上表领兵发援,岂料兵部尚书出言相驳,当着众朝臣的面说侯爷夸大战况,居心叵测。皇上虽未尽信,但因河南饥荒已心力交瘁,今一波未平,自然想麻痹自己,便照了兵部尚书的意思遣使乞和,着侯爷三日后出发亲自护送三皇子玮,修约定盟。”
我吃了一惊,居然发生了此等大事,急急追问:“阿史那归附高顺已久,却忍到我天灾起方出其不意,怎会轻易罢手,况王子年幼,如此大局怎能驾驭?爹爹此去岂非难成?”
师傅还是不紧不慢的来了句:“富贵险中求。现在皇后无孕,太子未立,除母位不贵的十一皇子(就是璧哥哥)在军中历练,其他三位皇子都并无功勋,若此次和约成功,结果不是显见的么?”却口锋一转,“亏得师傅平素夸你聪明伶俐,心存沟壑,朝中闹得天翻地覆,还事牵侯爷,你怎可懵然不知?”
我被他正言厉色的一通数落,几乎落了泪。一直以来,师傅晓得我志比男儿,可算是唯一未将我看扁的人。最近因了璧哥哥的远去,我确是顾着伤春悲秋,无心正事,否则见外公那边来人,便早能看出些眉目来。恰恰忆及,那兵部尚书屈融不是戴相门生么?“难道这次是外公指使?”
“这倒未必,十一子是戴相亲孙,三子得势,他又怎会首肯?而且屈融此人,谲而不正。他趁皇帝烦忧粮钱,献了舞姬,谎称是其义女,将皇上迷得神魂颠倒,久不临后宫,你外公自忖养虎为患,也不满着呢,这次事件看似他欲置身事外。”我心下忐忑,垂首应了,想了想还是未将外公派人过府之事告知。
众人一路无话,临到院前,师傅火气稍平,摆手示意我不必再送。萧长谣尚无官职,也按礼向我拱手告辞,我方又想起他来,便指着他问:“我去负荆请罪,带上他去看热闹不成?秦家再大,也请不起新科状元当护卫吧?”
师傅疑心道:“他不是秦林将军夫人的娘家表侄么?他刚自己还说小时候给你牵过马的,怎么你不认得他?”
之前只打听其人出身贫寒,靠着京城的远亲,在大户人家里谋了个奴才的差事。机缘巧合下得爹爹赏识,荐到兴庆宫作一小侍卫。不想几年历练,上通下达,又拜了兴庆宫卫尉为义父,考了武举,一举夺魁。早知他幼居白屋寒门,不料却是来了我家作骑奴。
见我哑口无言,师傅接着打趣道:“再说,状元爷并非护送你去,而是顺带领你上山而已。早年隐居的时候,他便跟随师尊学习兵法,虽未正式拜师,可也算得上是你半个师叔。”完了便拢袖离开。
萧长谣仍是尾随在后,不发一语。难道是当奴才当惯了,才练得此般喜怒不见?我心下轻哂,转头问向秋:“你们既认得他,怎不告诉我?”
向秋摇了摇头:“抱香只是跟我提过觉他眼熟。秦府下人多,他又一朝得贵,若不是他自己说出来,奴才怎敢乱认呢?”我想想也是这个理,认不出便认不出了,便不再多想,回去打点行装。
注释:
'1' 引自宋代郑思肖的《寒菊》
'2' 引自唐代刘禹锡的《答乐天所寄咏怀且释其枯树之叹》
'3' 引自南宋赵师秀的《池上》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题目本想作“纵使相逢不相识”意,因沿袭前面两字标题,是以改为“旧识”,或索性用“骑奴”代替,若大家有好的意见,欢迎给我提供思路,3KU!
11、决绝
山光西落,残暑未退,红云带雨,涨热难消。到了半夜里头,忽来远远一阵哭声,听得我胆战心惊。
我“噌”一声从床上弹起,仓皇下地。夏初的石地,潮湿沁凉,我赤脚一点,濡出的两个形状诡异的印子,好一会儿不干褪。
抱香看我神情古怪,以为是被梦魇了,忙拍醒向秋来看,问过她们,却似没听见声响。我心神不宁,再躺下却辗转难眠,索性早点起床,去和娘亲拜别。
天色刚亮,雾雨迷蒙,却已见梧桐树下,萧长谣手不撑伞,颀身长立,面目恭顺,不知候了多久:“车马一应均等在后院了,请郡主动身。”
这淡如泼墨的画面,我只觉得萧飒不已,隐隐不安,脑中都是昨夜里的哭声。我将手中伞塞与他,便擦肩而去:“卯时刚过,等我拜见过母亲,自会随你离开。”说完也不管他阻拦,脚步愈走愈快,衣角带风,到后来几乎是跑过长廊,奔入院中。
只见户枢未扣,朱牖半掩,夺门进去,已是人去楼空,尘埃落定。我脑中一空,随手抓了人便问。那丫头见我凶神恶煞,也不敢隐瞒,只道夫人夜里头似撞了侯爷的忌讳,要上家法。夫人怕我担心,想瞒着我,求侯爷开恩让她先送我离开,怎知侯爷一怒之下,掌了嘴不止,还叫了四个婆子生生将她拖出府去。
她话未说完,我已脑中一炸,轰然倒地,幸得追来的萧长谣一手将我接住。我揪他衣领:“你早知道了,所以才急着赶我走?”他不做声,已是默认。
这是我英明神武,文韬武略的爹爹吗?我怎觉得从来不认识他。
几天前还笑语盈盈,转过头说翻脸就翻脸。人说儿郎薄幸,红颜易老,原是真的。不是说百事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么,往日那芙蓉帐暖,鹣鲽情深,居然还比不上一句逆耳之言?如此我倒要去亲自问问,到底娘说了什么,可以让他恨得下这份心,如此伤她,辱她,致她于死。
我说干就干,推开他,扯着婢女问:“侯爷现在何处?”
她神色紧张,本想不说,后大概看我两眼尽红,搁泪盈盈,终是不忍,方道:“侯爷生了大气,不管夫人哭喊求饶,半夜便到了新姨娘房中。”
这岂非应了杜甫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