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薛黎陷点头,一边抽过纱布快手快脚铺陈好药,一边仔细轻柔的包扎着,同时雄赳赳气昂昂的开了嗓——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令我白……」
刚起了这么个调子就觉得有些太过悲凉,乍一听知道的他是在唱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哭丧呢,不太吉利,於是又顿了顿,换了个调子重新起——
「世俗迎送,都是些是非人我虎狼从丛。流的紧黄河九曲,坐得稳华岳三峰。依旧春风人世所,黄河一去永无踪。生太素阴阳未判,辨清浊混沌初分……」
「……莫厌追欢笑语频,但开怀好会宾,寻思离乱可伤神。俺闲遥遥独自临泉隐,你虚飘飘半纸功名进。你看这紫塞君、黄阁臣,几时得个安闲分,怎如我物外自由身……」
薛黎陷声渐弱下去,他晓得苏提灯刚才是处在痛麻木那股子劲儿上了,也需得一个将歇未歇的光景,此刻撑不下去了,便如同机体进入一种自我保护状态似的,休眠了。
薛黎陷又看了看剩下那一大堆尚未包扎的伤口,忽而就有些惆怅。
他到底是为甚么呢?
这个『他』,指的既是苏提灯,也是他薛黎陷自己。
转眼又发现一处被连皮带肉扯下来的伤,暗自咬了咬牙,更加小心仔细的去抹药,抹完了大体一看,却也暗暗惊心沉瑟下手的稳当劲儿的——虽然看起来伤口可怖,但确确实实都是些真正的『皮肉伤』,一点内里都没伤到,致命处也都恰巧避开了。换句话说,疼是十分够分量的,却绝对不会致死。再换句话说,若说当初谁会有那么恰好的功力废了苏提灯经脉的话……可掐指一算年龄,那时候沉瑟又太小,应该不会是他了……
薛黎陷轻声叹了一口气,虽说这些年阅病无数,下手也未曾没少过比这仔细的时刻,可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每包扎好一处伤口,忽而就想起灵潼当初那句——
「你对那个哥哥好点,你欠了他的。」
薛黎陷对着苏提灯那高贵出尘的和他自己完全不在一个阶层上的气场打量了许久,突然目瞪口呆喃喃道,「那甚么,该不会我上辈子掘了你祖坟吧?」
又思索了会儿,重新扩了扩肩肘稳住手,吁出去一口气再度上药,顺带猛的摇了摇头,晃掉脑海里这个十分不切实际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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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比起薛黎陷那边自己都揪心疼起来了——当然,他无论看哪个病号都是会在心底也隐约替他们担忧的,无非今次苏老板的伤让他疼的比以往都有些重罢了。
肇事者沉瑟却淡定从容的回到那几乎血水沾染的书房,仔仔细细去书桌前扒拉拜帖。
苏家断不会冒昧前来的,他们那种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帖子是肯定有的。
他本意是想知道苏家想找鬼市办甚么事,可搜刮了一大圈也没找着那别具苏家风格的清高拜帖,沉瑟有些愣——这么些年,难不成苏提灯也已经放下了,能平心静气的把苏家的帖子跟其他帖子混作一处,看完了发现不得己意,也随手扔火炉里头去了?
沉瑟双指夹着扇子边,颇孩子气的甩了几下,又拿尾指一勾重新合好了扇子在手心里重重一磕——不行,要重找一遍。
苏家来找他,定没好事。
若说三四岁那年沉瑟还不认得苏提灯,那他叫苏家坑的一身经脉被废成为一个废人也就算了。毕竟当时没遇到。
若说十六岁那年沉瑟没在苏提灯身边,那他叫苏家坑的回了中原后变成了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那也算了。毕竟那时没能守在他身边。
现在他苏提灯可以算作是自己养的东西了,敢跟他沉瑟抢儿子,我管你是苏鹤还是薛崇山,是人的打一架好了,是鬼的有本事化作厉鬼来索命!要是统统不敢,那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别让我见了心烦!
薛黎陷刚上完了药就打算出来找找沉瑟,好好劝他一劝,总觉得苏提灯再有千般万般不该,那样下狠手也实在太……况且他是真想弄明白,是不是真跟他去伫月楼偷给沉瑟的药有关?
只是还未等走到书房门口,距离还有十来步远的时候,就被沉瑟忽然放出来的杀气激的一愣。
当初在鬼市湖边为了追影魇之时,他是见识过沉瑟眼里的嗜杀之意的,此刻虽然离得甚远,也好像一瞬间就能想象沉瑟那种冷静又诡谲的模样。
也不知怎地,似乎是处理完苏提灯身上那些细小的伤开始,也或者是一直在脑海里嗡嗡想着灵潼那小孩清脆的声音开始……乱乱绕绕的,想起了一大堆事,也想起了他这阵子一直追查那『地城炼狱』的事,以及那时候沉瑟出来后同他讲的那席话。
想了半天脑子里很杂,杂到像是他小时候在正渊盟给他爹守灵堂的那几夜。
说白了也没真认认真真守过,那时候哪怕一身缟素,跪在他爹灵前,他眼前除了他爹的棺材,旁边还摆了好几份情报消息,这世上有些人死了,有些人还活着。
恶人们未除尽,正渊盟的仁人义士们,便未曾得一日真安息。
又忽而思及炼狱里的景象,正渊盟按兵不动,是为了怕彻底的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怕本身为正的人也去为了恶么?那如果为正的人也去为了恶,那这世上,又有甚么是非曲直,黑白分明呢?还是,这个人世本就是恶?本就是欲?本就是八荒六合三千红尘中,那一片参不透的流放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