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当初能用冉闵的人头逼降邺城,咱们还能以石祇为屏障,立足于冀州。
可如今,哪怕得了襄国,南面有冉闵虎视,北面还有慕容燕……哼,若咱所料不错,他们倒是趁机掠得了蓟城四周的郡县。等慕容儁迁了都,距离冀州只一步之遥,随时都有可南下逐鹿。到时,咱们不要说守不住襄国……”姚弋仲面容扭曲着,也不知是出于病痛,还是心痛,“燕人手里还有章武城……这滠头,也未必能站得住脚了。”
“父亲。”姚襄跪行上前。或许是更为关切老人的身体,很多话外的深意他都未能用心思量。
“石虎待咱不薄,虽说他算不得个好皇帝,可总不该落个绝嗣的下场……罢了。慕容儁手里有具装铁骑,冉闵亦握有数万的精锐甲士。燕魏之间,总要在石赵的尸身上杀个天崩地塌……咱们父子在此间的事,算是了了。”老人枯瘦的十指攥紧了爱子的双手,“趁咱活着,还有几分薄面,总还可以带着部众退往淮北……依附晋廷之事,也是筹划了多年。从前与郗鉴的,还有近来与豫州刺史谢尚的往来书信,为父尚都存在一起。日后,襄儿更要妥善保管,说不准哪日,就能派上用场。”
姚弋仲转身在自己的枕边摸索了一番。然而,那个装满麻纸的木匣却不在此处。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无论拥有过怎样的雄心壮志,终究还是敌不过岁月的腐蚀。等得空了,估计要费上点儿脑筋,才能忆起那物什的去向。
“孩儿记住了。”姚襄见老父满脸沮丧的神情,心头也是充溢着哀伤与不忍,“父亲先歇息一阵。俺即刻去安排心腹,往大河南岸探查情况。晋人趁着冀州内乱,也早已发兵北上掠地,估计很快便能与他们接洽上。”
“善,善。”姚弋仲点头称赞了两句后,又是一声黯然的长叹。他记忆力已然衰退,更是怕哪天自己突然糊涂起来。“从今往后,军政之事,便都由襄儿做主了……符节,待会儿和信件一并交予你。”
父亲的慈眸与儿郎的惊骇且又期待的目光相对。
“过河之前,襄儿要想明白,往后可愿做个晋廷册封的公侯大将,乃至交出咱们的胡汉部众与军眷。若不甘于此,那为南人御边,求份钱粮尚可,他日如再有祖逖之人大举北征,多半是要驱赶羌人,去充当那搏命的先锋……到时,吾儿又该如何?”
“父亲之言……”
“自己拿主意就好,不必再问了。”姚弋仲摆了摆手,他终于抓住了难得的平和心境,“最后一事,襄儿往后要时刻切记在……善待兄弟,更不能辜负了那些跟随咱姚氏的老少黎庶……多行仁义,乱世里,除了争夺个输赢,也要留个身后名。”
这略显寡淡的嘱咐,仿佛正是那代历经过一统的枭雄们,在这纷乱的九州大地上,发出的最后的鸣唱。
此起彼伏,且又听起来不算低沉的蝉叫,正昭示着夏日当时。辽西地界上,最为炎热的日子尚未到来,絮风时起,这便是一年中极佳的出游时节,当然,也同样适宜长途的跋涉与迁徙。
长长的车马队列正驶出龙城的南门,周边还有大量衣甲鲜明的军士相伴。
但从前到后,却未见一面旗帜,能供那些围观的市井闲民们来准确地辨识出他们未来几日间拿来饶舌的对象。
“这一定是官家的大商队。”不少人如是想。
诸多蒙着油布的大车均被堆得鼓鼓囊囊,而穿插其中的平淡无奇的厢车,似乎也在极力印证着这般猜测。以往,如此规模的商队只会是往返于盛乐的代国官商,然而,王丰在开春之后已经来过一次了。且去往云中的方向该是向东,而非向南。
“那石祇既然已被部将杀害了,赵国便是彻底败亡了。将军为何不向大王进言,去抢占襄国城呢?这在道义上也说得过去。”掀开车厢窗口小帘探出头来的,竟是王聿徽。而这浩浩荡荡的队伍里,尽是正迁往蓟城的燕国权贵。
“眼下最大的劲敌,并非那个弑主的刘显,而是在邺城的冉闵。襄国一战又打得那般惨烈,倒使得刘显降不得冉魏。他若是能在襄国城支撑两三个月,不就正好方便咱们先到蓟城安顿下来,再做南征的准备。”与马车并行而骑的戎装男子眼中含着笑意。两肩上的垂髻,以及额间发带上的宝石,清楚无误地彰显了他的身份。
慕容儁安排这个宏大且寒酸的搬迁的本意,是想减少陡然迁都所引发的动荡。可实际上,除了年迈的封弈,以及家当人口过多的慕容评外,绝大多数的军政高官都选择了即刻随行南下。因此,无论臣属们的口风再严,也不需十日,方才那些瞪眼围观的百姓便会逐次知晓燕王的搬家大计。
“依着这般打算,此番是不与那冉闵罢休了。”王聿徽的聪颖在于,她永远都能在字里行间挖到深层次的意味。
“嘿。”慕容恪扭头吐了吐舌头。的确,自得了蓟城始,步步为营,南下中原的方略就一直在稳步推行中。直至此次邺城大乱,冀州的大门,则终于向慕容氏敞开了。“矢在弦上,不得不发。再说,此番在幽州站稳脚跟,说不定过两年,就能回太原看看了。夫人应该开心才是呢。”
“那冉闵据一城就敢僭位,又怎能是易与之辈。将军就想不出别的法子,少些杀伐乎?”
“那可是搬弄出杀胡令的疯子,就算咱们躲在龙城,不去寻冉魏的麻烦,他迟早也要冲上门来砍人脑袋的。夫人既已嫁了咱这胡郎,万一还要受株连,岂不是让人心疼。”
见自己还是被嬉皮笑脸的慕容恪调戏了一番,王聿徽也干脆狠狠地瞪了一眼,缩回到车厢中,不再搭腔。
“又是累年征战,受苦的却总是苍生……”
幽幽传出的叹息声也揪得慕容恪心里一沉。他蓦然回首,望向那寂静矗立的城门——“龙城”两个大字,从眼眸飘然蹿至心头。
也不知此番南去,自己是否还能回到这里,回到生长牵绊的两辽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