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得贪功冒进。前锋各部退出大寨辕门,整军歇憩。后部刀盾迅速压上,攻打内营兵栅!”
在嘈杂混乱的战场上,张麋难得能静下心来细辨聆听。传令兵正声嘶力竭传达的军令显然是出自前军统帅之口,否则,从自己身旁回撤的悍卒们可非要骂娘不可。靠着这些死战不退的刀盾精锐架起的云梯与抬冲的撞木,鏖战了近两日的秦军终于在早时攻破了燕人的外营辕门。而一直在后瞭战的张麋也不得不感叹,双方战前均是低估了对面的决心,以致杀红了眼后,战事才迅速变得这般惨烈。
等到啃下了难关,精疲力竭的前部精锐又不得不后撤休整之际,年轻的都伯意识到,这是自己随后备部众抢夺不世之功的绝好机遇。于是,张麋毅然埋藏了心底的丝丝羞愧,并选择无视那些擦肩而过的愤恨面庞——慕容恪的大帐就在内营中央,自己与麾下儿郎也必当第一个攻破兵栅围栏,报效天王。
然而,当他的刀盾终于扎进了鬼哭狼嚎的战线上时,张麋发现这里的一切,竟与昨日在外寨望到的情况截然不同。贼子们没有了高耸的寨楼与层层鹿角相护,也没有足够的滚木雷石以杀伤正结起盾阵的秦军袍泽,可就是那薄薄的一层兵栅围栏,却支出了密集的长矛大戟。以至于在这狭窄的扇面上,纵使自家手握兵力优势,竟于正面无法悉数展开,而那埋插入地的木栅,便隔起了阴阳生死,任谁想前进一步,都非要以命换命。
“休得横跑乱窜,战线之后务必散开,人人举盾……”
又是分不清楚是哪位将军或校尉的怒吼飘散到了栅栏之后。张麋在方才前压的时候也发觉了,乌泱泱上涌的兵将挤压在一条细长的战线上之后,不少兴奋大意之人直接成为内营燕军瞄都不用瞄的活靶子,乃至守军抛射垂砸的箭矢已是带来太多不必要的伤亡。似乎也是为此,战线上的几名经验丰富的将领在完成合围的大好局面下,宁可放慢袭破内营的速度,也要将多余的人手赶到辕门外的平地上去。
“当!”
终于,张麋的种种闲思杂念随着他手中的盾牌弹开了突刺的矛尖而彻底消散。正面的危机刚刚化解,侧面便立即又有长矛斜刺而来,他下意识半蹲闪身,而那枝长矛突袭身躯不中,恰滑入了自己左手盾的臂弯之内。于是,张麋用盾面扣住了矛杆,左脚撤步一拉,右脚顺势一探,右手的宝刀向前一送,仅靠着钻入了木栅间隙的锋利无比的刀尖,竟就生生砍下了燕人矛兵的两截手指。
“啊——”
一声惨叫跃入耳中,可张麋却也没法乘胜追击。方才他靠着一个灵敏的交叉步,虽一时躲过了危机,却也将自己带得一个趔趄,险些仰面摔倒,在奋力稳住步伐后,才不致被拥挤上抢的兵潮撞翻踩踏。而年轻的都伯一低头,才发现原来脚下早已铺满了尸身,甚至越靠近兵栅围栏的两侧,越是叠摞了更多的恐怖。不过,他心底的惧意尚不及上涌,便已有挥舞着利斧的大汉满嘴污秽地补上了自己在战线上的缺位。这家伙仗着胸口所覆的一层铠甲,竟然毫无顾忌地挥斧砍斫起眼前的木栅来。然而,纵使两侧的秦军刀盾心领神会般地围聚保护,还是有太多太多的矛戟与箭矢从栅栏内蹿出。没用上多久,粗鄙的咒骂便换作了呜咽的哀鸣。
又一名士卒被人潮推涌着从张麋的肩膀挤过,瞬时便补上了大汉战殁后的缺位。而短暂呆立的都伯绝非畏战不前,只是他仿佛揣摩到了一丝破局的战机。
两截折断的矛杆似乎是卡在了持斧大汉肋下的铠甲边沿,不仅钩绞着围栏木桩,同样支撑着高大的躯体垂而未倒,暂且靠伏在了兵栅之上。拿定主意的张麋狠下心来,一脚蹬在还在拉拽着大汉尸身的士卒腰背,接着一借力,在大汉的肩头用力一踩,猛劲跃起后,径直一个前空翻,试图飞过这道血腥的屏障。
而身下的咒骂与惊呼还没来得及追上自己,腾在空中的张麋便感受到了尖头木桩顶端的尘屑触碰到了脸颊,而后,他便坠入了满溢着鲜血与荣耀的另一侧。
一层又一层正死命抵御的燕军步卒,还有那些下马步战的轻骑们怎么也没想到,一场杀戮竟能从天上砸下来——张麋不是第一个试图翻爬兵栅的人,但却是第一个纵跃过去的,而又靠着这份出其不意,使得他没被竖起的矛尖戳个对穿。
张麋仰面落地之时,似乎听辨出了身下被砸之人,那筋骨碎裂的声响。
“挡我者死!”
起身后瞬时陷入重围的秦军都伯再顾不得其他了。手中的宝刀抢先卷起了扇面,几息之间,便已不知有多少血肉撕裂在了狂暴的刀锋之下。占了先手的张麋又将盾牌顶在胸前,拼了命地在燕军人群中左冲右撞,他咬着牙,不去理会腿上传来的几下酥麻,以及那些微小的刺伤,心念着,只有贴得足够近,才不会让自己被贼子们戳成滤谷的筛子。
终于,孤胆的疯魔盼到了援救。随着燕军一整段的长矛阵线被张麋搅乱,身后的袍泽也抓住时机拼命砍斫,在木栅之间打开了一个的缺口。而随着刀盾精锐们互相推挤着涌入围栏,内营防御已然破局。
被部属救下,张麋才感受到几处创口的疼痛,眼看着首功在望,他有种想要仰天长啸的冲动。然而,那迎面洒下的胜利荣光却霎时为一座巨大的身影所遮挡。一队燕军甲士正朝向这个最初的缺口杀来,而领头的那个,竟比张麋一辈子见过的任何雄伟魁梧之人都要再壮上一圈。
那一杆大戟横扫开路,自己麾下的袍泽几乎无人能够接住一合。看着一个个被劈碎的身躯飘落倒地,年轻的都伯第一次在战场上感受到了恐惧。不过,自己在刹那间滋生的逃走念头,却被身边部属投来的目光所缠住。张麋的眼前好似浮现出了父亲谆谆叮嘱的面庞,他的双眸一闭一睁,旋即又满怀坚毅地爆裂怒吼,率领起众人冲锋迎敌……哪怕是隔着一层军帐,也明显能听辨出,外面的喊杀声已是愈发迫近了。
“哼。”
守在帅案之后的慕容恪发出一声沉重的鼻息,他此刻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低估了勇悍无畏的关中子弟。外环营垒过早的失守,不仅可能会影响到他的全盘筹谋,更是再度放大了河北军士甲具上的劣势,乃至造成了眼下帅纛前的危机。
“难不成,孤也要一并躲进山中苟且?”
太原王冷笑一声,更使得气氛已然足够压抑的大帐中霎时漫起了悚意。迎着四面投向自己的目光,慕容恪起身挪步到刀架前,“仓啷”一声,长刀出鞘,帐中众人的呼吸也几近屏止。
“诸位使君,随我出战。”
长长的刀背撩起了厚重的大帐门帘,刺眼的光芒霎时一晃,再行定睛观望之际,慕容恪才发觉,此间的情势甚至比听到的还要急迫。兵栅围栏沿线的防御已被切成数段,自己的亲卫精锐,乃至罴郎那厮,都已混在搏杀的人海中无从辨别。而眼前,更是有趁隙突入的秦卒冲杀至了大帐附近。
“呀——啊!”
混乱之中,一名右手挥舞着战刃的疯魔呼喝着扑了过来。慕容恪在一刹那,先是注意到了其左手上挂着的盾牌已然破碎,心知此獠多半已到了强弩之末。
他嘴角一歪,算准距离后,一个弓步俯身,避开贼人下劈的角度,且几乎同时,又双手推着长刀奋力横扫,利用刃长的优势,抢先劈向了身前的秦卒。一声惨叫划过了大帐四周。而慕容恪虽是简单利落地解决了第一个敌人,却也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了秦人的视线之中。随后,在目光可及之处,便有更多的秦军兵将试图挤过人潮,杀向正于大帐前屹立的燕军主帅——亦是他们试图抓取的无上荣耀。
双臂甚至已挥舞到酸麻,在解决掉第五个贼人之后,慕容恪借着宝贵的喘息之机环顾四周,只见那些跟随自己从大帐中奔出,身手更是不足的文官书佐们都已陷入泥潭,捉对厮杀。他甚为清楚,此刻的情势已远比廉台一战时更加危急,或许自己终要为屡次弄险而付出代价了。
“嗖!”
本在壮年的慕容恪在战场上的嗅觉确实不如青年时期敏锐了。当折腰,后仰,拧胯,兜身,才将将躲过这一支飞袭而来的箭矢时,脚下却被自己先前劈倒的尸身一绊,在向后栽倒之际,他先是感受到了箭尾的翎羽微微划破了鼻尖,随后便是摔得头眼昏花,手中的长刀都已脱腕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