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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论别是一家言（第1页）

一

举凡学诗词者，最难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诗和词的分别是什么？

作诗，首先要学声律。格律诗主要是在字数、韵脚、平仄、对仗四个方面有要求，从而根据首句入韵或不入韵、第二字是平声还是仄声、每句五言还是七言、全诗四句还是八句，共分为十六种格式，要求诗人死记硬背。

而填词，似乎亦是一样，只不过平仄、字数、韵脚都由不同的词牌硬性规定，现存词牌上千个，须按词谱照填。

对现代人来说，多以为诗与词的区别就在这里了，诗为齐言诗，词为长短句。

然而，早在九百年前，李清照已经提出“词，别是一家”，词和诗可不只是格式不同那样简单。

词，始于唐，兴于五代，盛于宋。原称曲子词，早在盛唐时，已有李白《菩萨蛮》、张志和《渔歌子》、白居易《忆江南》等传世，但直到“花间派”的诞生，才为词的风情定了调。

温庭筠、韦庄是“花间之祖”，词风绮靡典丽，有郑卫之音。常见词牌则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等，不可遍举。

这是因为唐朝末年，干戈四起，五代十国迭起，四海瓜分豆剖，由唐诗雅韵织起的一道绮丽珠帘星沉玉碎，烽火遍地，斯文尽丧。

而越是时局动荡，朝令夕改，人们醉生梦死急于享乐的心态愈强，靡靡之音有一种奇特的抚慰作用，歌女们娇声婉转，“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杜牧《泊秦淮》），用一杯酒暂息了士子们忧国忧时的焚心之念，让人很容易得到暂时的安憩。

因此词从兴起开始，就是阴性的、柔媚的、婉约的、颓废的，是迷药、是梦幻、是酒酿、是桃花。

它们最适合以歌女娇嫩慵懒的嗓音唱出来，手挥目送，秋波婉转，低低唱着“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韦庄《菩萨蛮》）或是“含笑整衣开绣户，斜敛手，下阶迎”（和凝《江城子》）。

正因为曲子词创作后多为赠送歌妓或是交给歌妓演唱，所以往往以女子口吻发声，词语放浪，情思妩媚，遂有了“男子作闺音”的传统。

后蜀赵崇祚将五代十国时期的词人作品编选成集，题名《花间集》，是文学史上的第一部文人词选集，收录温庭筠、韦庄、和凝等十八位词人的作品，而这时期的词风，便被称为“花间派”，多以相思闺怨或描写女子情态为主题，境界格调不高。

唯有江南李氏承大唐一脉，崇尚文雅，君臣每多佳作，温文尔雅，别具一格，但是雍容中有颓意，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就不能算词中上品了。

南唐中主李璟如果不做皇帝，也会是个超凡脱俗的绝代才子，他有两大宠臣韩熙载、冯延巳，经常君臣唱和，饮宴赋诗。

传世名画《韩熙载夜宴图》，说的就是韩府开夜宴的情形，歌吹艳舞，灯红酒绿，充满了末世的绮靡之美。

然而，南唐的运势已经走到尽头，因此李氏君臣的诗中，总带着一种洗不去的抑郁彷徨，且举两首为例：摊破浣溪沙

李璟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谒金门

冯延巳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有个段子，说冯延巳词作问世，传唱四方。李璟见了他，半是嫉妒半是调侃地问：“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冯延巳并不正面回答，却巧妙地拍马说：“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

这句话一则是说我写了风吹春水，您不也写了风起碧波吗？但却不直说“西风愁起碧波间”一句来戳破，而只以“小楼吹彻玉笙寒”来代指，同时也是赞美中主词句之美，传唱之广，以至自己随口说出，熟背成诵，这样的拍马技术自是一流，能不蒙主宠恩？

有了这样的家学渊源，加上天赋异禀，又身处大动荡大变革的乱世之中，李煜能成为改变花间腔调开创婉约正声的一代词帝，几乎是一定的。

其实，南唐后主李煜早期的作品，也尽写些倚红偎翠、拈香趁月的艳情诗。他本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眼界难免狭窄，词中每多脂粉之气。但他天资聪颖，位极人主，又生逢乱世，亡国去家，丰富的经历与独特的情感凝成千愁万恨，融汇词中，终于使得这位江南后主成为唐宋文学转捩点最强有力的推手，将曲子词从难登大雅之堂的花间派，发展为琴歌正声的婉约派，在北宋大放光彩。

一代词帝，独一无二，像李煜这样的人，绝无仅有！

此处只录两首为他招来杀身之祸的绝命词为例：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王国维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其实李煜之词，何止是以血书者，诚为以命书之也。

明末清初词人沈谦声称：“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王又华《古今词论》引之，又加上李白，称为“词家三李”。

清朝王士禛则干脆说：“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