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父辈的交情,亨利对梅丽的家世和人品自然无可指摘。他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梅丽身上犹太人的血统。众所周知,杜邦家族始终重视纯正的血统,为了维护这一点,他们甚至经常在表亲之间缔结婚姻,现在,这种状况亨利自然是难以接受的。但面对拉蒙,他既不愿意阻止,也不忍心破坏。
1869年10月13日,拉蒙·杜邦和梅丽·贝琳举行了婚礼。结婚后,他们很快有了两个男孩,大儿子取名叫皮埃尔·S·杜邦,他的名字和拉蒙的曾祖父一样,小儿子则取名为小伊雷内·杜邦,与拉蒙的祖父相同。这两个孩子将分别成为杜邦公司第六任和第七任高级合伙人。
成为父亲之后,拉蒙越来越倾向于考虑家族的发展和传承。他逐渐发现,叔叔亨利的个性中有着骄傲与固执的一面,总是希望凭借“正大光明”的实力和质量来击败对手。但与此同时,拉蒙注意到在1870年美国政府公布的工业普查数据中,杜邦企业的生产效率在全美所有火药生产厂家中是最低的,整个家族企业如同体型庞大的巨兽,虽然看上去强大凶猛,但灵敏度却在逐步降低。
拉蒙认为,这些问题的原因很复杂,但主要应该归结到亨利领导作风的负面影响上。由于亨利掌管企业的时间越来越长,整个杜邦工厂已经被完全按照其个人的理念和习惯改造,成为超级稳定的体系,没有任何人敢于对其提出挑战,绝大多数人只能选择因循守旧。
例如,为了按照规矩做事,工人们在生产中不得不绕远路运送原料和产品。又如,在动力方面,亨利始终不太愿意接受蒸汽机,而是坚持使用父亲遗留下来的水力机器。在1870年到1874年之前,拉蒙努力劝说之下,亨利才同意增加了七台蒸汽机,此前,整个公司只有三台。
同样,拉蒙对亨利的管理思想也持有批评态度。1877年12月,他向亨利提出了几项改革建议,其初衷是为了减少亨利对企业的独裁,转而能够让家族生意的其他合伙人——包括亨利的两个儿子阿尔杰农和威廉、拉蒙的堂兄尤金和弗兰克、以及拉蒙自己,都获得更多的管理权。同时,拉蒙还建议,即便不是家族中人,只要是企业的合作伙伴,也应该获得高薪。
对于这些中肯的建议,亨利从没有明确拒绝过,但更没有表现出同意。
他采用了“鸵鸟式”的态度,打算将矛盾隐藏起来,避免影响表面的团结与稳定。然而,对于生产技术革新理念的冲突,亨利却始终无从妥善应对。
早在内战末期,杜邦公司就被北军的海军兵工厂委托制造破坏力更大的棉火药,拉蒙对此很有兴趣。但亨利却坚决反对,他说:“17年前,我哥哥阿尔弗莱德留下的实验记录,证明了棉火药的高危险性。我必须要遵从他的遗愿,坚守黑火药。”
棉火药的诞生历史,要远溯到1830年。当时,一位法国化学家将硝酸放入棉花中,发现具有强大的爆炸力。1845年,瑞士巴塞尔大学化学家弗里德里克·休因拜尔,将硝酸渗透到棉花内,制作成了高爆炸药。此后,英法俄等欧洲强国,竞相进行类似研究。
在白兰地河畔的阿尔蒂尔工厂,拉蒙的父亲阿尔弗莱德·杜邦也进行过棉火药的试验研究,但他很快宣布了该产品的危险性,并停止了生产。因此,当内战爆发时,南北双方都没有使用这种新型火药。
亨利原本以为,禁止了棉火药的生产,拉蒙或者其他年轻人,就不会被各种各样的新技术所“迷惑”。但他没有想到,在大洋的那边,另一种更强烈、更崭新的火药技术,正悄然登上人类历史的舞台。
长子献祭
当历史研究者谈到19世纪末杜邦所面对的多种机会与随之而来的内部分歧时,硝酸甘油是注定无法绕过的词汇。正如这个名闻遐迩的家族日后所将演变成为的那样,硝酸甘油在此时就已经表现出天使与魔鬼融于一身的奇妙特征。
1847年,意大利的罗马,化学家索布雷诺正在向同行们报告自己的研究成果。在报告的末尾,他饶有兴趣地介绍了自己在研究实验中无意获得的新发现:用硝酸和硫酸对甘油进行处理,能够得到一种黄色的油状透明液体。他将这种黄色的液体,命名为硝化甘油。面对听众们有所探询的表情,索布雷诺坦诚地说道,这种物质究竟有什么用途,自己目前还没有发现。
不久之后,暂时空闲下来的索布雷诺决定开始研究硝化甘油。一天,他将浓硝酸和浓硫酸的混合液,直接倒入一大杯甘油中,并拿起器皿迅速搅拌。未曾预料到的事情发生了,索布雷诺耳边传来一声巨响,手中的实验器皿被炸得踪迹全无,满手满脸都是鲜血淋漓。
闻声而来的学生们七手八脚将索布雷诺送入了医院,由于抢救及时,身体尚未有大碍。静心养伤的一个月时间里,索布雷诺依然没有停止思考爆炸的原因。
身体痊愈后,索布雷诺做好防护措施,又着手开始实验。由于做了充足的防护,这一次的爆炸虽然依旧猛烈,好在没有人受伤。接连几次试验之后,索布雷诺终于发现了规律:硝酸和硫酸混合后,通过在甘油底部的沉淀,就会形成一种特殊物质。这种物质在外力作用下,例如强烈的搅拌震荡,或者是撞击,就会立即发生猛烈爆炸。
索布雷诺不敢再将实验继续做下去,他害怕会由此开启恶魔的大门。随后,他改变了研究方向,发现硝酸甘油在高温时释放出的一氧化氮,能够治疗心绞痛。天使的大门由此被打开:两年后,硝酸甘油片研制成功,并成为治疗心绞痛的特效药。至今,硝酸甘油片依然是心绞痛患者随身必带的药品。
硝酸甘油用于炸药的研究并没有停止,瑞典科学家阿尔弗莱德·诺贝尔接过了索布雷诺手中的“棒”。在不断的失败实验中,他失去了父亲和哥哥。最终,他意外发现,硝酸甘油和硅土混合后,爆炸威力不会减少,但生产、使用和搬运都变得更加安全。此后,又经过无数次的实验,诺贝尔用木浆代替了硅土,制成了新的烈性炸药——黄色炸药。
黄色炸药在性能上远远超过传统的黑火药,其爆炸威力是后者的数倍以上。由于诺贝尔解决了其生产和运输的问题,当杜邦在1866年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黑火药制造企业时,诺贝尔开始在瑞典批量生产硝酸甘油炸药。由于他进一步发明了爆炸雷管,黄色炸药得以进一步流行,铁路与轮船将这些产品陆续带到欧洲各地,随后又传播到美国。
这一次,亨利再也无法阻止拉蒙对黄色炸药的熊熊野心了。他曾经影响过整个美国火药行业,但却并不可能左右科学技术的发展与进步,因为美国人很快就确认了黄色炸药的优势,拉蒙·杜邦则是其中的第一批。
一直以来,拉蒙都在尝试对烈性火药做出改进。此时,他虽然也同样承认硝化甘油火药的安全性尚未过关,但却意识到这种新型火药产品对于家族企业发展的未来将非常重要。
与侄子相反,尽管多次听见拉蒙陈述黄色炸药的优势,但亨利依然坚决反对进行试验和生产。显然,无论从情感上还是利益上,亨利对硝酸甘油火药的态度都是非常反对的。和以前一样,他坚持认为,杜邦家族只能生产黑火药,为此,他多次公开批评甘油火药的危险性远超过黑火药。
拉蒙决定自己行动,带领整个家族企业朝向新目标前进。
1875年,在一场激烈的低价倾销战之后,拉蒙以胜利者的姿态入主加利福尼亚公司,获得了其43。3%的股份。起初,亨利对此非常高兴,但他很快发现了一件骨鲠在喉的事情:在这次收购协议中,拉蒙投入了100万美元,用于购买该公司的赫尔克里斯牌甘油火药产品专利权。
正因为知道侄子对自己的质疑,亨利对此感到格外愤怒。在他看来,花费上百万美元投资于这种不安全的产品专利,简直是疯了。但当他冷静下来,发现木已成舟,撕毁协议只会导致更大的赔偿。在生意面前,这位骄傲的“将军”终于选择了妥协,他勉强同意拉蒙可以继续购买和使用甘油炸药的专利权,但前提是,他必须从本家族企业中辞职。
1878年4月,拉蒙坚定地离开了杜邦公司,在最后的几个月中,他将自己手头的业务完成并进行了交接。随后,他去了新泽西州的汤普森岬,与威尔明顿隔着特拉华河相眺望。在这里,拉蒙终于实现了事业上的夙愿,他兴建起一家名为“雷帕诺”的硝化甘油炸药工厂。1880年5月,这家工厂开始对赫尔克里斯炸药品牌专利的正式收购,拉蒙从火药贸易协会中的三大巨头杜邦、哈萨德和拉福林·兰德手中筹集了预定的100万美元。由于杜邦拥有哈萨德的股份,因此杜邦在拉蒙的公司中占有了三分之二股份。而拉蒙虽然不在家族企业工作,但仍然是杜邦企业的合伙人,通过这种方式,他间接持有了雷帕诺六分之一的股份。
为了在雷帕诺获得充分的话语权,1882年,拉蒙通过股权置换,将自己在雷帕诺的股份扩大到三分之一。拉蒙认定,自己的事业发展将紧密寄托在雷帕诺和黄色炸药上,而这两者都将前途无量。
1881年,雷帕诺生产出300万磅的硝酸甘油炸药。考虑到是正式开工的第一年,这个成绩已经相当不错。通过试生产,拉蒙意识到自己需要面对更多新问题。例如,制造硝酸甘油产品而产生的有毒副产品,从工厂直接排放到了特拉华河流域,渔民们抱怨这些废液对鱼类产生了严重危害,并因此将雷帕诺告上了法庭。虽然公司最终出面解决了这次诉讼,但拉蒙意识到想要扩大生产,就要着手对废液的再循环利用方法进行研究探索——这是一个世纪之后,杜邦公司掀起企业环保主义浪潮的先声。
然而,拉蒙·杜邦的所有努力,都会伴随着他追逐新时代的梦想,令人扼腕地永远停止在1884年3月29日,一个周六的早上。
这一天,拉蒙来到实验室,准备着手研究如何解决废液污染问题。他今天心情很不错,期待着能够看到想要的工作结果。刚坐下来不久,一个工人就冲入实验室,慌张地报告:“先生,先生!厂区的硝化甘油起火了!”
拉蒙心头一紧,他知道,放在附近储存仓库的硝化甘油,有整整900千克,如果发生意外,将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他立即放下手中的实验器皿,低沉地说道:“快跟我来!”
冲进库房,拉蒙顿时惊呆了。眼前的景象让他难以置信,熊熊的火焰在盛装硝化甘油的金属桶上不断跳跃,整个厂房都弥漫着燃烧而引发的刺鼻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