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常感叹,吃谁奶,随谁长,家中人,只有我头发卷曲,而奶姆就是“秤钩头”
——像秤钩一样弯曲的头发。还说我纤瘦的体型,也像那苗条的奶姆,更不用说
见人不笑不说话的性格了。
其实奶姆的故事,都是我长大后听母亲述说的,关于她的直接印象,只有一
次。那是她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后,因为太想我,就特意从很远的乡下步行来县城
看我。夏日的午后,母亲在院子东墙根,摆了一张大八仙桌,上面摆满了奶姆从
乡下带来的山芋、芝麻、花生、咸鸭蛋和咸菜之类的土特产。开始时,我远远站
着,很拘谨。是母亲将我拉到笑吟吟的奶姆面前,说:“你娘来看你了呢!”我
这才“哇”的一声,扑上前去。奶姆也一把将我搂在怀里,“乖儿心肝想死俺了”
说个不停,我的脸上沾满了她的泪水。她还把花生糖果什么的塞满了我所有的口
袋,不停抚摸我的头脸,和母亲拉家长。奶姆说想把我带到乡下去过一阵子。母
亲说乡下农活太忙,等我长大了,一定让我去找她。奶姆只在家里住了一夜,那
一夜当然是搂着我睡的。第二天一大早,母亲给她拾了一大包衣物,买了几斤点
心,给了一些钱,然后和我一起送她去火车站。如今留在脑海中的依稀印象是: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蓝士林大襟褂,窝着蛮头,慈眉善目,瓜子脸,好像还裹
着小脚。
我是很久以后,才叫母亲“娘”的。本来县城里机关干部的孩子都叫母亲
“妈”,可是因为我带头叫“娘”,弟妹们也就只好跟着叫“娘”了,而对父亲
则叫“爸”。我长大一点后,母亲有时会当着许多人的面,开玩笑说我的亲娘在
乡下,等我长到十八岁时,就把我送到乡下去,我当然不信。但有一次,因为调
皮,被气坏了的母亲痛打一顿,还说要给我两毛钱,打火车票把我送还给乡下的
亲娘,她再也不要我了。我那时被打得实在难以忍受,心中充满了怨恨和委屈,
再加上平时常听到母亲说我的亲娘在乡下,竟突然觉得母亲真不是我的亲娘,否
则不会打我这么狠。既然亲娘在乡下,那我就去找她。于是我回母亲道:“说话
算话,给我两毛钱,我这就走,我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开始母亲并不当真,哪
知我在地上翻身打滚嚎啕不止,哭得死去活来,非离开这个家去找亲娘不行。母
亲这才感到事情不妙,忙不住地说刚才是哄我的,她是我亲娘。但她越这样说,
我哭得越厉害,越要走。
我的哭声惊动了四邻,但任凭大家如何苦劝,也没用。只见邻居秀兰姨拉过
母亲耳语一阵,然后对我说:“天黑了,没车了,今晚先住大姨家,明早我送你
上车找你亲娘去。”我这才抹着眼泪让秀兰姨抱走了。秀兰姨端饭给我吃,又讲
我小时的故事,说母亲说的都是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