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英子翻来覆去,眼泪就在这张木板床上流干了。她吃力地坐了起来,盯着那扇射进强光的门发呆。同时也在努力积聚勇气,好从容地走出那扇门,然后再走出这片公园,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但是,她觉得太难了,当一步步蹒跚着踱到门口时,便即刻感到不对,仿佛公园树阴下的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出现,只要她一露头,他们的目光就会聚焦,齐刷刷看过来。另外,她也吃不准,那该死的王村是否还在这周围转悠。她不想再看到他,她甚至担心再度相见时自己会不会失控,会不会扑上去撕扯他。最终,她内心的力量来自于一个赌博性的决定,她想,就算这里的人都已知道刚才屋里发生了什么事,那也没啥了,谁怕谁呀?只要挺胸从这里走出去,明天往后,那就拜拜了,还怕它干啥?于是,她在王村的眼皮子底下走了出去,她看不到王村那是自然,其实她也不想看到,但王村的目光却在第一时间将她罩住了,他甚至确信,乔英子是刚刚醒过来的。但是很快他就觉出了不对劲,既然乔英子喝得一塌糊涂,那她就不会知道他在她身上的所作所为,那她为什么要气咻咻地离开,而且连个招呼也不打。王村猛地一激灵,心想:完了,她肯定感觉到了什么,这下可麻烦大了,万一她恼羞成怒去告发,或者回去向老公哭诉,不论是哪一样,后果都够他喝一壶的,他会吃不了兜着走。
心虚的王村健步如飞,在草丛和树杈间穿梭而过,抄近道拦在乔英子面前时早已上气接不住下气,他弓着腰,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而乔英子见到王村突然横在面前,她的鹅蛋脸唰的一下就红了,还下意
识地左右突了几次,但都被王村老鹰抓小鸡似的阻于原地。王村心虚地说:
“还不到下班时间,你这是去哪里?还一脸的不高兴,我又没惹你。”
女人在某些方面就是比男人聪明,乔英子一下就读出了王村是在投石问路,心里暗骂:蠢驴!你还真以为我喝醉了什么也不知道呢,不管怎样,你娃今天轻薄了我,然后又嫌弃我这是事实,还想在我这里装无辜,少来。于是,她如法炮制,用王村的方法回敬王村,怒不可遏地说:“让开!好狗不挡道!”王村无奈,毕竟心虚,也只能和颜悦色地说:“要走行,得先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乔英子说:“我喝多了,胃里难受,要去买酸梅汤解酒,你管得着吗?”王村心里一喜,瞬间舒出了一口气,殷勤地说:“就这点小事儿啊,早说呀,看闹的,吓我一身汗。”
乔英子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大白天的,你吓啥啊?”说着,那一双半温半怒的眼神扫过了王村的脸。王村胸口又是一紧,忙说:“行,要喝酸梅汤是吧,我愿意效劳,你回去休息,我这就去买。”在迈开腿的一刻他仍然不放心乔英子,于是调转身,盯着她看了看,见她没有再跑的意思,便来个顺杆爬,没话找话,讨好说:“还想吃啥,我一起给你带来。”乔英子剜一眼,没好气地说:“就喝酸梅汤!”
公园里有好多饮料摊点,最近的只有五十米左右,但王村还是担心乔英子会趁机离开,因此他不得不撒开双腿跑去跑回,弄得脸红心跳,气喘吁吁。王村的这副窘相乔英子看在眼里却气在心里,她觉得男人太虚伪了,瞧这副德性是多么的滑稽可笑啊?明明心里想要什么东西,却又装得正经八百,这又何苦呢?不过她此刻也觉察到自己的情绪在逐渐好转,她已经将王村视作孙猴子,即使他再能跳,最终也跳不出她这如来佛的手掌心,她确信自己已牢牢掐住了王村的脉门,就像摆弄手里的布娃娃那样,将他摆放在哪里,他就得待在哪里。
回到狭小空间里,乔英子看似安静地坐在王村身边,实则在默默地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走。酝酿了老半天,她才问:“你知道年之前我在北京干
啥吗?”
王村说:“干啥,该不会是去上访吧?”“上你个头!我是去看病的。”“你有病?”王村有些着急地问。
“别紧张,我是想尽快让自己怀上娃,不过,看你这么紧张,我还是挺感动的,算你还有点良心。”
“那当然。”王村一本正经地说:“其实,你对我真的很重要。”乔英子说:“我倒是很想知道,我哪些地方对你重要了。”
王村思索了半天,好像也没能整合出适当的词汇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只好直截了当地说:“反正,我不能没有你。”
“那你准备怎么处理我?”乔英子问。王村说:“不知道,边走边看吧。”
乔英子最不喜欢听这种含混不清的回答,但她也不得不接受,因为这是现实。说实话,她的家庭本来还可以勉强维持,但由于王村的出现,将一切都搞乱了。原先她一直强忍着家里那个男人的冷漠与喜怒无常,那是因为结婚两年来,她的肚子始终没啥动静,作为女人,她是有愧疚的。想想看,在农村,人家花钱给儿子娶媳妇图个啥?不就是传宗接代吗?但她显然没能完成任务,至少没能按时完成任务,这样就将她们婚姻中的缺陷与不足毫无保留地晾在了邻里面前。尽管他男人勤奋,翻来覆去地耕耘着她的身体,但她的一亩三分地却始终颗粒无收。久而久之男人累了,男人的家人也累了,骂她抱窝不下蛋。在婆婆没完没了的絮叨声中,连她也开始怀疑自己是把不住苗的盐碱地了。既然有了怀疑,就不得不渴求真相,于是她偷偷跑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她是正常的,医生还建议她把男人带过来一起检查。但男人听后勃然大怒,甚至比认定她有毛病还要生气,男人说:“谁让你去医院的?你心里还有我这个男人吗?再说了,你男人行不行你自己还不知道吗?他娘个屁哩,什么狗屁医生!”
她怯生生地说:“不就做个检查吗?有啥大不了的?有病咱治,没病更好。”
“啪!”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吃了一记耳光,男人警告说:“要再敢提这个茬,看我不撕烂你的嘴!”男人敲打她,好在同时也把自己的嘴封上了,他似乎更忌讳生娃的话题。但是婆婆却不肯闲着,成天摔碟子摔碗指桑骂槐,让她一直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只要灶台上一有响动,她立马就意识到有人在借机发泄。终于有一天她实在挺不下去了,她得走,得去趟北京,她认定北京是全国最权威的地方,也是最该信赖的地方,她要听北京的专家怎么说。她一直在琢磨,肯定是她自己有问题。男人虽其貌不扬,但他那么壮,那么猛,他怎会有问题?除非北京的专家也这么说,她才敢彻底相信。
乔英子是得了父母的暗中支持才偷偷跑掉的,她的苦只有父母知道,她的苦也就是父母的苦。为了资助她,娘家忍痛将一头小牛犊卖了才为她备足了盘缠。但到了北京之后她的想法变了,京城的所见所闻跟书上描述的一样,甚至比书中的描述更令人心荡神驰。于是她决定先安顿下来,再找份工作,边挣钱边治病。很快,她就在牛街的一家餐厅里当上了服务员。这里是北京,是四面八方的追梦人圆梦的地方。她的梦想并不华丽,无非是自食其力,将身体调养好,争取早日当上母亲,但过程却一波三折。她如同从头读一本现实题材的书,这本书很深很厚,囊括了人生百态和酸甜苦辣,当然也包含了微笑和成功。那些前来就餐的人,在餐厅里重复上演着不同的剧目,而她却是他们的固定观众,每一幕都会像酸梅汤灌进她的胃肠里,让她眼羡,让她惭愧,更让她妒忌。但她不敢设想,她认定自己永远也过不上那样的生活。她变得有些偏执,并开始仇视他们,好像是他们夺走了理应属于她的东西。怎么会这样?明明不是的?人家跟她八竿子都打不着,她漂泊,她流离,甚至她生不了娃,怎么会与他们有关呢?在北京整整两年,她没挣多少钱,但她却认为可以了,已经不少了。因为她的理想向来卑微,容易把一元当作两元,一餐当作两餐。可怕的是,她竟然患上了仇富的病,并且还有加重或恶
化的趋势。唯一的收获,就是不再像老家人那样将“咱”说成“嘈”了。协和医院的妇科也确认,她是个正常的女人,生育的每一个零部件都质量过关,生殖系统没一点问题,医生建议说:“还是把你男人弄来做个检查吧,问题或许是出在他那里。”
也就是说,她的土地相当肥沃,完全能做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只是提供的种子出芽率低,或根本不出芽。她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就像沉冤昭雪似的。把所有因素综合起来分析,她得出的结论是尽快回家,将一切折回原点。她确信,大山能治她心里的病,就像北京能治她身上的病一样。至于婆家人,她可以挺起腰杆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想抱孙子,可以,找你儿子要吧。”当然,对于自己的婚姻她仍然抱有希望,因为影响他们的也就是生育问题,这个简单,她要用耐心去开导男人,让他放下自尊,放松心情,去做一期完整的治疗。她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她回到家并没有见着男人,在她离家后不久男人便外出打工去了。婆婆埋怨说:“都是你害的,你一个年轻媳妇满世界跑,几年了连个电话都不打一个,你说哪个男人能受得了啊?我儿子是赌气走的,我可怜的儿呀!呜,呜呜。”
说到这儿,婆婆哭了起来。到底是亲儿子系着母亲的心,这就叫差距,隔了肚皮如隔山。她出去两三年了,突然在家里出现不但没惊着婆家人,看来还给人家带来了不愉快,但她还是忍了,也没说自己看病的事儿,那些检验单始终揣在衣兜里,她觉得此刻再亮出来已没有了任何意义,更多的是她不想再给婆婆心里添堵。婆婆一边擦着锅台,一边抽抽泣泣地说:“这两年,也就过年回个家,没等天热又走了,你想,这冷锅冷灶冷被窝的,他能待住么?你回来也好,那几亩地我和你公公也早就种不动了,从今个起,你就安心把地种好,别让两头都荒了。”
“两头都荒了。”乔英子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两头都荒了?这不是又在拐着弯说她不生养吗?本来她还想安慰一下婆婆,毕竟是老人家,可她人老嘴不慢却让她受不了,她说:“妈你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我去找他。”
婆婆瞪了她一眼,没回答,又专心致志地擦她的锅台,好像要让那水泥台面泛出金光来。见婆婆仍不想理她,乔英子便使出撒手锏说:“妈,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只能再回北京了,省得你每天见着我心里隔应。”她拉开旅行包,将带回的礼品掏掉一半,然后转身就走。
婆婆说:“你这是干啥?“干啥,去看看我爹妈,明早好回北京。”
婆婆没再擦锅台,她思忖了一下,然后扔下抹布走了,在迈出门槛时甩下一句:“他在银川。”
或许婆婆的心里也很矛盾,她不想出卖儿子,但她又吃不准,一旦透露儿子的行踪会不会害了儿子,无奈之下,她只能逃避,撂下话走人。
在去娘家的路上,她老早就将钱分装好了。只留下去银川的路费,其余的都打算留给父母,因为她心里一直都装着那头卖出去的小牛犊。这件事一直压在她心里,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她觉得对不起爹妈,他们受苦受累把她养大,可她仍没有让他们省心,作为女儿,她欠的债太多了。
乔英子讲这段经历时,王村只是专注地倾听,并没有插话,他认为讲到这儿才真正进入了正题,便问道:“你的意思,你男人他有毛病?”
“嗯。”乔英子肯定地点下头。
王村说:“这家伙,怎么会这样啊?有病怎么了,有病治好不就完了吗?”乔英子呛白说:“你们男人,还不都一个德行,死要面子活受罪。”
王村辩解说:“这有我啥事啊?”
乔英子说:“看看,刚还说没我不行呢,转眼这话锋就变了,不过你别忘了,只要你碰过我,这里面就有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