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出乌驼镇汽车站的大门,王村就像只孤独的猎豹被投进了新的栖息地,他下意识地环视一圈,一股被黑色山峦包裹的压抑感即刻袭上心头。四周都乌突突的,这让他心里既空虚又暗淡,一时弄不清是自己遗落了生活,还是生活遗弃了自己,总之,一切均令他感到了陌生和不适。街面上拥挤着各色人等,不论新建筑还是老围墙,包括新修的路面上,都喷涂着牛皮癣小广告,租房的,办证的,治疗性病的……看得他眼花缭乱、脑袋发蒙。他站在路边定了定神,当再度转身时,发现城中四处都林立高耸的塔吊,面对凌空旋转的塔吊,他立马便回过神来,提醒自己,不论环境如何,他这次离家出逃的目的是清晰的,既然是出来讨生活的,那么,这不正是出机会的地方吗?他自嘲地摇摇头,向小镇的更深处走去。
乌驼镇下辖四个行政村和十多个规模不等的煤矿和石灰矿,总人口不到二十万。据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之前,这里还是荒无人烟的所在,直到五十年代末期,才开始有了一波接一波的人从周边各省区纷至沓来。起先这些人是响应党的号召来这里大炼钢铁的,后来钢铁不炼了,他们也没有回去,因为这大山深处有取之不尽挖之不完的煤炭资源亟待开采。为了能顺利开发这片区域,首先得稳定矿工队伍,于是国家投资建设了生活区,随着矿区人口的急速增加,生活区的规模也一日千里,发展的速度极快,商店、菜市场、国营餐厅、邮局、电影院等逐渐建设。因为第一个投产的煤矿叫乌驼山煤矿,后来建镇时便以煤矿为中心,取名为乌驼镇,这地名也被沿用至今。当然这样的历史王村并不知道,他也没必要了解这些,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明天踏
出的第一步该怎么走。好在这里还有个马兴呢!马兴一直是他的兄弟、死党,这次正是在马兴的撺掇下他才来乌驼镇的。一想起马兴,他心里就有了一分指望,多了一分依靠,就像饥肠辘辘的饿汉突然想到了热馒头。马兴是年轻人,年龄比他小十几岁,但他们关系好,相互间的信任度也很高,现在用情同手足来表述他们的关系一点儿也不夸张。在银川时,他曾教过马兴三年的瓦工技术,小伙子悟性高,入门快,重要的是讲义气。去年王村包工又赔了,发完工资后甚至连回家的盘缠都没剩下,马兴不落忍,将自己领到手的工资又分给他一半。马兴说:“拿着吧哥,回家给嫂子和娃们买上点东西,这样会显得体面些。我呢,负担比较轻,身边就一个一顿只吃半碗饭的老娘,饿不着的。人挪活树挪死,明年咱换个地方,听说乌驼镇不错,虽然封闭了些,但匠人的工钱可高了,甚至比南方的深圳还高,咱明年春上再去乌驼镇试试吧。”
王村当时感动得直想哭,他认为今生遇马兴这样的知己足了。自己干赔了工程却交对了朋友,看来上天还是没将他的路全部截断。马兴这些年一直骑一辆重型摩托车,不论离家多远,挣钱多难,他出门时都会带着老妈。他是父母那条老藤上结出的梢瓜,父亲不在了,他不能让老妈成为空巢老人。百善孝为先,即便马兴的孝心不能感天动地,却能够感动王村,在王村眼里,马兴浑身上下都是优点,或许他太喜欢马兴了,才会忽视掉他身上的短处。但马兴颜值高长得帅却是真的,这一点也得到了其他朋友的认可。在这经济社会高速发展的时代,人们的审美观念也在急速改变,而且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只要长得好,就都能成为一种优势,当然,站在墙头上垒砖的人并不需要颜值。
在乱哄哄的街面上,王村回过头,他看了看路边的站牌,然后给马兴发信息说:“兄弟,我到了,在老市场这边。”
马兴很快就把电话打了过来,他是最理解王村的人,知道王村刚上来,一分钱还没挣到,尤其还没换电话卡,就算俩人面对面打电话,也都是甘肃长途,所以他暂时不会接王村的电话,只有他打给王村,王村才能省点话费。
他告诉王村,说他这段时间干得很好,运气也不错,前几天刚在距乌驼镇二十公里远的卡布村揽上了活,那里有一所乡村小学要搞维修,活被他包下了,现在正加紧赶工呢,要不哥你也过来吧,活算咱俩的。
王村没答应,他知道如果去了,将会很尴尬,且让马兴很为难,凭他们之间的关系与感情,干完活马兴肯定会与他平分工钱,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跑去占兄弟的便宜。再说,马兴刚尝到当工头的滋味,他去了,到底谁说了算呢?他说:“兄弟呀,你这么有魄力哥真的替你高兴,哥的事你就别管了,安心干你的活,等我安顿下来就抽空去看你和姨娘。”
马兴沉默了一会儿说:“那行,哥,有啥困难你可得告诉我一声,我隔天回一次乌驼镇,因为老妈一个人在那里我不放心,明晚我回去联系你,咱哥俩喝点。”
王村向西望了望,他发现乌驼镇标志性的山脉乌驼山似乎离他很近,那只黑色的巨型骆驼就那么静卧着,像一尊神,给小小的煤镇增添了几分威严与厚重。他一招手,拦下一辆三轮摩托车,这种车被叫“三码子”,在乌驼镇的大街上随处可见,他们遇人拉人,遇货拉货,主要还是针对农民工,因为它收费便宜,对于农民工来说是最适宜的代步工具。司机说:“师傅,去哪里?”
王村一时还回答不上来,眼下他是迷茫的。的确,这里还没任何地方可以安放他飘忽的身心,最终他想到了一个地方,他也深信肯定会有这么个地方。就在司机启动“三码子”准备离开时他说:“去打零工找活的地方。”
司机说:“好嘞!”
“三码子”七拐八拐地将王村拉到一个叫五一广场的地方,司机说:“就是这儿了,这是全镇最大的劳务市场,想干活明早五点之前过来。”
王村付过钱,说了声谢谢。他在广场上观察了一会儿,虽然已是半下午的光景,但仍有零星的打工者背着工具包,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地围坐在广场上闲聊,听口音,大多是甘肃人。王村猜测这些人应该是今天被剩下的,或
是将一天的活干完来这里摸情况的,因为劳务市场不单是劳动力的集散地,同时还是打工信息的中转站。当看到这种情景他就免不了为自己担心,因为现实社会确实是僧多粥少,哪里都没有多余的岗位,只有多余的人,他能不担心吗?好在,他的猜测至少错了一半,这里是隐藏在大山深处疯狂发展的乌驼镇,听说过不了几年乌驼镇有可能由镇改市,从城镇扩容的速度看,传言也不全是空穴来风,所以这里不缺别的,始终是缺人。只不过眼下正值早春,大工地还没有正式开工,小工地以及普通的民房搭建又上不了规模,一些提早上来的人一时还找不到事做便纷纷涌进劳务市场,才造成了人多为患的局面。不过他的心还是比刚下车时稍稍舒展了一些,毕竟这里老乡多,亲不亲还是故乡人嘛,各自身上那点久违的气息也就是彼此的吸引力。他站在街边的道牙上,将每一伙人都细细地审视了一遍,又稍稍有些失落,因为他并没从这些人当中搜寻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但眼下他无从选择,只好硬着头皮,忐忑地加入一个闲聊的圈子中。
这伙人每人屁股底下垫张报纸,在绿色的铁皮报刊亭前围坐了一圈,好像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诗歌什么的,这对于王村来说又是极大的震撼,不论是这些人的穿着还是所处的环境,看上去都与他们谈论的内容极不相干。文学他也喜欢,尽管平时不写什么,但是书还是会经常读的,原本他觉得,那些写作的人和他们所谓的文学与底层群体的人们并不相干,但他却没想到,原来文人与文学竟然无处不在。能在如此艰难的处境之下咬文嚼字地谈诗论道,还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实际上,他平时说话也喜欢字斟句酌,但是与这帮人比,他的语言却寡淡得如一碗萝卜汤。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他们谈什么,热情如何高涨,既然坐进劳务市场,大家就都是同路人,都是靠力气吃饭的青面汉子,因此在面对他们时王村并不输底气,他笑呵呵地向他们招呼说:“好着么撒?”
那伙人一听是老乡,没说二话便争相掏出麻子递给他,并示意他坐下。虽然王村一贯对麻子不感兴趣,但还是伸手接住了,接住也是规矩。其中一
位年轻小伙操着改良了的甘肃话问道:“刚上来吗哥?”“嗯,我刚到。这两天瓦工的活好找吗?”“还行吧,只要你不睡懒觉,每天能早点过来,活还是有得干。不过像
我们这些人就随意一些了,虽说大家都没啥手艺,但我们不挑不拣,啥活都干,苦点累点没啥,‘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嘛,这不,最近我们就四处给人搬家呢。”
王村说:“你们年轻,干啥都成。”
经过攀谈,王村得知这些人大多数都来自于甘肃,也确实没啥手艺,主要靠打零工赚点辛苦钱,唯一与别人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们身上的文学气息,尽管人生失意,收入低微,但为了灵魂中那份所谓神圣的东西初心不改。但在王村看来,那些东西又纯属毫无意义的追求。抛家弃子地跑出来,首先在意的应该是钱,将精力耗费在与钱无关的任何事情上都是对人生不负责任,更有违家人的期待。但这些人不但能耐得住清贫,还一如既往地跋涉在求索的路途上,也算是一种精神上的难能可贵。
这便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共同的爱好,使他们亲如兄弟,在异地他乡互相照应、抱团取暖,还合伙创办了一部叫作《泥流文学》的民间刊物,每季度出一期,专门用来展示打工者的作品。他们中年龄最大的两个人一个叫王泾河,一个叫哈闰平。王泾河自称为杂家,擅长写短篇小说、散文、随笔,但他的文字再如何优美,文学成就再如何了不起,在甘肃老家那边却并没有人知晓,他的人生之花绽放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这么多年来,是乌驼镇给了他展示才华的平台,不单给了他荣誉与肯定,还聘他当了不住会的文协副主席。别看乌驼镇只是个小小的正科级单位,但领导们目标远大,一直将镇子当城市打造,所以这座发展中的煤镇麻雀虽小已是五脏俱全,不单有文艺家协会,而且还有个叫作《驼山文苑》的文学内刊。近几年来,王泾河的作品不论何种文体都能优先在《驼山文苑》刊登,文艺家协会举办的文化活动他也带这帮兄弟参加。哈闰平是专攻小说的,与王泾河比他的境遇稍好些,
他是本地人,所以这种好只是体现在本土的认同感上。在乌驼镇文化圈他与王泾河并驾齐驱,都是家喻户晓的人物,是发表过近百篇短篇小说的作家,而且曾多次获奖。他也和王泾河一样,也是乌驼镇文艺家协会不住会的副主席。从名义上看,他们头上似乎都顶了副官衔,但这些虚拟的光环对于他们的生存来说并没有实质性的帮助。他们是那种连走路都充满诗情画意的人,生活中却连个体面的工作都没有。但他们好像并不太在意这些,不论处境好与不好,他们的内心都永远强大,梦想的链条也从不松动,哪怕就像现在这样,做社会最底层的刨食者,依然能体味到那份豁达和轻松。按他们自己的话说,这叫精神独立,不仰人鼻息,吃饱睡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只要不突破法律底线,咱就是好公民,即便沦落到卖报纸、扛货物、跑黑车,依然得保持清高的本质。
不过,王村一直在杞人忧天,话里话外都在替他们惋惜,竭力劝导他们要面对现实,顺应时代潮流,顺从命运的安排,趁年轻多学点有用的手艺,就算什么都不学,最起码也得靠力气抓紧时间挣钱,最好的选择是找一处工地安顿下来,这样总比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强。但王泾河却风趣地说:“老哥你不懂,这就叫蛤蟆不会跳,各行各的道,人生一世,不论你做什么,只要不辜负自己,不违背道德良心就是高境界。我们并非不想安顿下来,也并非不懂得走一走不如守一守的道理,但兄弟们懒散惯了,受不了约束,只能是有活就干,没活干了就静下心来读书,爱上了,没办法。
当得知哈闰平是黑车司机时,王村便质疑说:“据我所知,私车运营是违法行为,老弟既知书达理,就应该遵纪守法,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