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鲜虾蟹是哈闰平定的地方,从餐厅的档次上便能看出来人一旦高升,层次便截然不同。王村对这里很熟,但他和冯师傅交接完赶过去时王泾河等一干人早就落座了,只是桌面上并没有董青,这是王村早就预料到的事情,因为从上个月开始他就没再打通董青的电话,很显然,哈闰平肯定也没打通。为此他前些天还到劳务市场转了几个早晨,试图能找到董青或打探到他的消息,但是很遗憾,董青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这让他愈加担心,在他心里,董青的重要性与乔英子不相上下。人生在世,知己难求,所以董青的失踪已严重影响了他的情绪,他心里空荡荡的,吃啥都嚼不出滋味来。近日来因为有乔英子在身边搅得心绪不宁,他对董青的惦念算是淡了些,但这次聚餐又让他触景生情,朋友们几乎都在,唯独少了一人,这样他免不了黯然神伤。正好马兴也闷声闷气、面带愁容,他拍拍马兴的肩膀,表示多余的不说,酸甜苦辣,尽在不言中。与大家逐个打过招呼后,他俩便蒙着头先喝上了。
凉菜上齐后,哈闰平便站起身想来个开场白,但一看王村与马兴的神情,他心想,这俩是有事啊。哈闰平是作家,擅长剖析人的内心世界,他一向尊敬王村,尽管王村此刻的表现有些差劲,但他仍举杯在手,笑逐颜开地说:“哥,马兴兄弟,这人齐菜不齐的,你俩干喝,可容易上头啊。”
王村抬起头,立起身,尴尬地一笑说:“各位兄弟,抱歉,我失态了。这样吧,我提议大家举杯,为哈兄弟的成功高就,咱们走一个。”
哈闰平忙阻止说:“不忙不忙,看来哥你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当然,庆祝是必须的,有道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那就庆祝我光荣辞职吧。”
大家围着餐桌站了一圈,右手都举着杯子,像摁了暂停键似的立刻变成了木桩。哈闰平说:“诸位兄弟,我祝酒词都说了,你们咋不喝呢?”
王村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先招呼大家坐下,然后绷着脸说:“到底咋回事,你不说清楚,这酒我难以下咽。”
哈闰平爽朗地一笑说:“看你们紧张的,这有个啥呢?人嘛,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条生命一条路,蛤蟆不会跳,各行各的道。不过,咱现在的主题是喝酒和叙旧,毕竟大家好久都没聚了,至于我的事情嘛,那就说来话长了,具体细节咱还得边吃边聊。总之,我今天高兴,尤其见到你们,我就更高兴了,来来来,为高兴干杯。”
王村本来想问问马兴,看他最近跟那个小学教师处得怎样了,但面对眼下这种情景,他还是忍住没问,毕竟目前来说哈闰平的事情更大一些。从神态上看,其他人应该也是一样,整个桌面上静默不语、小心翼翼,连碰个杯似乎都怕碰出声音。直到每一张脸都喝成了猴屁股,哈闰平才放下筷子笑眯嘻嘻地说:“看来兄弟们都在为我惋惜呢?其实大可不必,这种折磨人的差事对我来说,丢了,等同于塞翁失马。”
王村有些不耐烦,手一挥说:“好了,别再咬文嚼字了,你就干脆点告诉我们,到底咋回事?”
哈闰平始终呈现着一副笑脸,好像他并非丢了工作,而是熬够了刑期,他说:“经过这次历练,我才彻底理解了‘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而性格又是在漫长的行为过程中造就的,也就是说,它是无法改变的。我这人懒散惯了,过了不惑之年,再突然钻进笼子里,而且嘴里还得多长个舌头,即便这样,我恐怕也达不到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境界,我试过了,确实不行。”席面上依然静悄悄,从表情上看,多数人仍没听明白哈闰平在说什么,
就连王泾河这样的读书人都在抠头皮。不过这种状况立刻就点醒了哈闰平,他一边斟酒,一边自我解嘲地嘟哝说:“我说了半天,是不是白说了?”
大家一齐点头,同时发出一个“嗯”字。
哈闰平的差事,说起来都是他媳妇经过多方求人才获得的。刚开始他没同意,但后来他一想,这份工作与他的爱好以及他理想中的事业并不冲突,毕竟是文化部门,说白了也就是写写画画,只要能努力将全镇的文化带动起来,就算完成了工作任务。但命运似乎跟他开了个玩笑,现实与美好的想象完全不在同一个方向上。上班的第二周,他就被派往城乡接合部协助拆迁去了。当接到镇长的指令后,他彻底蒙了,他实在搞不明白文化站跟拆迁有什么关系,镇长还在电话里滔滔不绝,而他脑子里却在嗡嗡作响,镇长说:“有一点你得搞清楚,你现在是乌驼镇的干部,组织交付的工作,就必须无条件完成。拆迁在当前来说是重中之重,我们必须全力以赴,因此各部门都抽调了人员投入这项工作,这下你明白了吧?”
镇长的话不假,确实有其他部门的人员在参与拆迁,他并非个例。不同的是,别人都习惯了服从,凡事都无须反问,听从领导的安排,按上司的意图行事就行,而他却在纠结,纠结必然会衍生痛苦。
拆迁队成分复杂,作风强硬,各部门指派的人当中有公务员,也有像他这样的临时工,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摆事实,讲道理,多数违建者都能在他们的宣传教育下做出让步,至于极少数油盐不进者,或借机狮子大开口想发横财者则都由拆迁队人员负责摆平。而这样的针尖对麦芒又容易将事情闹大,一旦致人死伤就会陷入被动。这些对于哈闰平来是一种精神摧残,每天都面对矛盾、争执,甚至械斗,他的意志很快就崩溃了。他先是硬着头皮去找镇长,希望镇长能考虑一下他的文人身份,安排他做一些与文字相关的工作。镇长说:“这个没得商量,而且你在文化圈的声望我们已经考虑到了,不然咋会聘用你呢?机会我们给了,你得珍惜机会,尤其像你这样新入岗的同志,到艰苦的环境中历练是很有必要的。好了,该说的我已经说了,我很忙,剩下的就有你自己去琢磨吧。”
他确实反复琢磨了,并且尽一切可能给自己鼓劲,甚至连“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这样的歌词他都想到了,对于自己所处的环境他也逐步有所了
解,他承认镇长的话没错,让他去拆迁队也不存在问题,所以这道关他必须扛过去,于是他又狠下心来干了七八天,但他还是无法面对。于是,他又去找书记,他认为书记理论水平高,肯定能善解人意,但等到见面后他才知道,书记并不认识他。他自我介绍说:“我是哈闰平,文化站的,刚入职不到一个月。”
书记微微抬了下头,又快速低下头将目光投放在一份文件上,过了好一会才问他:“你找我有事吗?”
他说:“我被派到拆迁队去,这样可能会影响我这边的工作。”
书记抬起头,瞪了他一会儿,将身子挪了挪说:“你这边有什么工作?再说,你这边的工作有拆迁重要吗?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政府大院里的每个人,每个岗位都是流动的,让你去哪里,你就得去哪里,不许闹情绪。”他说:“我是搞写作的,还请书记体谅一下,哪怕稍微让我离文字工作
近一些也好。”
书记笑了笑,说:“这个要求我恐怕无法满足你。党办、政府办都有秘书,而且这职务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胜任的。另外提醒你一下,千万别拿作家身份当本钱,这个在别处或许行,但是在这里不行。我承认你能写,只是有时候写与写的概念完全不同。你是位好作家,至少在乌驼镇你是,但我却不认为你能当一个好秘书……”
书记的话越听越令人上头,他脑袋里的嗡嗡声也越来越大,书记的教诲还在继续,但他的耳朵好像在顷刻间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出于礼貌,他给书记鞠了一躬,他认为书记也没说错,每个人的圈子不同。总之,他不属于这里,这次不寻常的体验也让他彻底明白在哪里他才更服水土。
讲完这一段,哈闰平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说:“对于写作者而言,每一段经历,每一次坎坷都是收获。说真的,我心里没一丝失落感,有的,只是庆幸。”
“霸气!”王泾河率先站身来说:“来!为兄弟的胸怀和眼界干杯。”
哈闰平说:“从此以后,咱兄弟又能在一起同呼吸共命运了,但你们用车的时候,可别忘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大家异口同声地应承说:“那当然。”只有王村神情凝重地坐着,没吭声。对于这件事,他有自己的看法,他觉得男子汉应该能屈能伸,到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况且拆迁是大趋势,他们上半年盖的那些平房不就是为了今日的结局吗?再说,政策是上面定的,他们只是个服从命令的执行者,哪来的负罪感?因意气用事而丢了前程,简直太轻率了。
哈闰平知道王村在替他惋惜,感动之余,他倒了个满杯,转到王村身前说:“哥,谢谢你。”这句谢字一出口,王村心里立刻就敞亮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哈闰平已明白。哈闰平说:“哥,我敬你。”喝完一杯酒之后,哈闰平说:“记得上次你打电话叫我过去,不会是仅仅为见个面吧?”
王村笑了笑说:“当然不是,等这处工程做完,也就剩回家了,能不能再来还得看天意,所以那几天我想趁工地停工的间隙,租你的车去登内蒙古最著名的大青山,谁知你的身份有了变化,就没敢再提。”
哈闰平说:“原来这样啊,那行,看你啥时候再有空,至于车嘛,随叫随到,兄弟间,可别再说租不租的,见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