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情感上的东西,吕碧成最擅长的莫过于通过词来表达,弘一大师去世,她作词一首,以表纪念:
大哉一公,污世来仪。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倪辄群伦,是优波离。昔为名士,近人天师,须弥之雪,高而严洁。阿之华,而清奇;厥功圆满,罔世遣。土归寂光,公既尔亡言兮,我复奚能赞一辞。
早在北京任职时,吕碧城就常与一代高僧谛闲和尚谈禅,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谛闲和尚对欠债的一番论述:“欠债当还,还了便没事了;但既知还债的辛苦,切记不可再借。”
这种债,包括了尘世间的一切孽债。佛说人生八苦,除了生、老、病、死外,还有就是怨憎会苦,爱别离苦,五蕴盛苦,求不得苦。对于那些心灵得不到片刻安宁的人,何尝不是一直遭受这八苦的煎熬呢?
佛说,人生一辈子就是还债,今生还前世的债,来世还今生的债,人永远就是一个负债的主。
你上辈子欠了什么呢?要让你花此生去偿还。是欠了自己的还是欠了别人的?欠自己的,自己免去不就可以了吗?欠别人的,别人也不在了呢!
或许人生本来无所谓相欠,有的只是情感的流动,你喜欢的人,你愿意将情感注入她的心中;别人喜欢你,你会被她注入情感,物质守恒,情感无法如同银行一般生息,于是便彼此相欠了。倘若没有最中意的人,且慢为其注入情感吧,免得自己负债累累。
与其说吕碧城是一直在追寻一种宁静,倒不如说她是一直在回避尘世,但尘世又岂是凡人能够回避的呢?我们常常概叹利欲熏心、道德滑坡、人心叵测、到头来自己不也变得圆滑世故、见机行事了吗?
敏感的吕碧成,无法抹平少年时的那段家庭变故带给他的伤痕,不管她之后的人生何其放荡不羁过,何其意气风发过,孤身一人,夜深人静时,她便会隐约透视她心中的那道伤痕。不过她却不习惯述说伤痛,她也不愿意拿自己的隐私来哗众取宠,她注定了要遁入佛门,一切道与佛听。
别离故人,别离故土,别离故国,飘然西去,倒是见识了海天辽阔,欧风美雨,然而何处有家。此时的吕碧城就如同苦海之中的一叶孤舟,风雨之中的一片落叶,无依无靠,何其可怜!
命运有时候惊人的相似,你躲不开,你逃不掉,你还被纠缠着。看着看着,似乎你我也如同吕碧城一样,迷失在那无常的命运中,暗自落泪,其实谁又能真正逃离命运的摆布呢?
吕碧城是幸运的,幸运在于她遇到了弘一法师,遇到了一个能够真正跟她对话的人,一个能够真正与她产生心灵共鸣的人,这种缘分,哪怕只有几天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不然你回首一下,至此你的生命中又遇到过几个真正志趣相投的人呢?
吕碧城又是不幸的,不幸在于无人倾述、无人理解的心刚刚找到一个可以停泊的港湾,还没有来得及习惯,这个港湾又远离自己而去。这哪是一种诀别,简直就是在分裂自己身体,消耗自己的生命,那种撕心的感觉只有自己知道!
海外再喧嚣,舞池再热闹,亦然无法释怀吕碧城那颗寂寞的心。只有在佛门中,她才能找到自己最后的心灵家园。
吕碧城心头的荒凉不是荒野中的那种荒凉,她心中的那份寂寞不是乡村僻野的那份寂寞,恰恰是在这喧嚣热闹的都市中,她荒凉寂寞到了极致,然而她有无法逃离这种喧嚣与热闹,最后只能遁入佛门,隔绝红尘了。
欣慰在于吕碧城在佛学上的修为越来越深,1942年春,她编撰了《文史纲要》一书,同年夏天又出版了《观无量寿佛经释论》,她还将这新书邮寄给各地的僧众。
有一居士收到吕碧城邮寄来的书之后,按照惯常经验,以为是一般的劝善平庸之作,便随手仍在了一旁。
一日,居士闲来无事,顺手翻阅起来,一下子就被书中深刻的见解、深邃的说理给折服了,恍然间便觉得自己是如此孤陋寡闻之人,并为自己的误判而羞赧。
1942年,吕碧城将自己终生所著的书稿收编在《梦雨天花室丛书》出版发行,里面收录有《信芳词》、《欧美之光》、《香光小录》、《雪绘词》、《文史纲要》等著作,以及多种佛像著作。
为何吕碧城如此着急,要将自己生平所作系数出版发行呢?当年的胃病复发,已然让她感觉自己的大限已到,虽然道友们劝她住院治疗,她都婉谢了。
所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吕碧城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她要将自己一生最有价值的东西集中体现,这是对自己的交代,更是对她生活了几十年的这个时代和世界的一个“报告”:自己不曾虚度光阴,自己不会愧对这人生几十年,其实她完全没有必要证明,不是吗?
生命的神奇在于冥冥之中的预定有时竟准于精心的计划,不知道在我们的身心之外,还有什么控制着我们。吕碧城一生好诗词,临了,竟是在梦中得以诗,成为绝唱,这难道不是上苍的一种捉弄?
1943年1月4日,吕碧城在梦中得一诗道:
护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绩忍重埋。匆匆说法谈经后,我到人间只此回。
醒来之后,她便将其抄录下来,寄给了张次溪先生。
这吕碧成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亦是对自己许多无奈的抒发,绵绵的遗憾,深深的幽怨跃然纸上。吕碧城来到这个世界之时便是带着某种遗憾和幽怨的,临别走了,又转回到起点,除却这个圈算得上完满之外,或许在她的人生记忆中,哪还有半点如意之处!
要真正追求到完满,岂是一件易事!倒不是因为圆满有多深,而在于圆满太广、太泛,一言难尽。
人生圆满,多是一种美好的夙愿,一种绚丽的信仰,谁都不喜欢荆棘,谁都喜欢鲜花,不过带刺的东西并非一无是处,鲜艳的东西也并非十全十美,你所向往的恰是有人所厌恶的,你所拥有的又是有人所羡慕的。
芸芸众生,不过是彼此艳羡而已。吕碧城那斐然的才华,俊俏的外貌,丰富的经历,不都是许多人向往期待的吗?不都是很多人一生致力追求的吗?只不过她自己是“身在此山中”罢了!
预感有时候比计划还准,特别是在人即将诀别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时常听见一些人讲某事某地有人在弥留之际的种种奇异表现,我都不会将其认为是迷信,更多的是感悟生命的奇特。
吕碧成预感到了自己生命的最后日子,那首梦中诗成了她的绝笔诗。佛教一向讲究圆满,讲究轮回,然而吕碧城的“我到人间只此回”,哪有半点轮回的意思,或许是她觉得自己此生更多的是遗憾,是幽怨,而不是圆满,不想轮回吧。
吕碧成的一生已经算是完满了,只不过是她自己丢失了自我而已。吕碧成跟这个时代联系起来了,对于自我,无论是才华还是财富,她都无愧于这个世界;对于时代,她想要做的太多,却终因精力有限和时局限制未能惬意施展,故而有了这种缺憾感。
诀别之际,吕碧城还是不忘了自己的好友,她写信给龙榆生,将她与樊增祥、严复唱和的墨迹,以及自己旅居瑞士时的照片邮寄给他。
为何吕碧成在生命的最后时候会跟龙榆生书信往来呢?这跟他们的交情有莫大关系。
龙榆生也是一位才子,曾在多个高校任教,后创办《词学季刊》,他跟吕碧成因词相识,遂成好友。不仅如此,龙榆生还是一位佛教信徒,如此一来,他又成了吕碧成的道友。诗词与道佛几乎可以涵盖吕碧成的一生,这样双重的情感重叠,他们成为挚友,也不足为怪了。
碧城在给龙榆生的信中写道:“世间事如梦如幻,本无真实。最要者在看破世界,早求脱离……佛教之平等观,即是无国家、种族、恩怨、亲仇之分别。处于超然之地。不得以世情强之……珍重前途,言尽于此。”言辞之恳切,诀别之情意表露无疑。
虽然吕碧成跟龙榆生因诗词相识、相知,不过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她却只谈佛道,不问诗词。看来吕碧成入佛还是很深的,她的一生几经波折,几多起伏,不过在她看来都“如梦如幻”,最让她庆幸的是“看破世界”。她要将这种人生体悟传给自己的好友,以便他能少受折磨,不过这种感觉岂又是能传递的?
如果将佛学当做一门艺术,那放下就是这门艺术的精髓。放下不是放弃,放下障目的一叶,迎来的可能是柳暗花明;放下虚幻的空想,得到的可能是脚踏实地的稳健。吕碧城显然学会了这门艺术,她放下了钱财名利,隔绝了郎情妾意,摆脱了恩怨的牵连,因为她懂得,如果一再苦苦煎熬,终有一天人似黄花,心如槁木,不如趁早决绝。
对自己的一生,吕碧成或许没有几件事是预料之中的,不过终了,她还是准确地感觉到了。1943年1月24日,吕碧成病逝于香港,临终时的她含笑念佛,仪态安详。按照医嘱,她的骨灰最后和面成丸,洒向了大海,结缘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