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爱北京
多年来,经常在报刊上写些有关北京的掌故考证,因而很多人以为我是老北京人,其实我的籍贯不在北京。虽然生于北京,但按过去的习惯,报户籍还是填原籍。现在的人们大多已不知道“籍贯”“户籍”的本义了。在封建时代,“籍”是职业,如军籍、伎籍、匠籍、乐籍等,终其一生包括下一代都不能改变。有的籍如伎、乐、皂役、军籍是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的。“贯”才指出生地,这与考试有关系,三代不在原地才可改“贯”。
但是,我只在身高、脾气还保留了山东沿海地区我的家族的特征,生活方式、语言习惯等已经“老北京”化了,甚至隐隐约约还沾染了旗下名士的某些做派,比如喜欢闲适,整洁,好轻裘美食,好聚饮出游,喜欢字画艺事,听名角的戏等。
以中国之大,没有一个地方像北京有如此之多的称谓:北京、北平、京华、燕京、燕都、燕台、春明、日下、京师、帝京、旧京、故都、大都、京兆、京畿、旧都、都门等,每个名称都蕴含着几千年的历史,几朝古都的沧桑……舒乙先生曾做过一个统计:老舍先生著作中曾描述过的一百多种北京小吃,有将近一半已经消失了。现在北京各种北京小吃街基本没有正宗的老北京小吃。当然,小吃只是老北京风物的一个小侧面,小吃并不能代表北京文化。
什么是北京文化?不是天桥、八大胡同、洋车、豆汁、冰糖葫芦等,是皇家、士大夫为主流,平民的习俗为辅,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文化体系。这种文化高雅、深沉、气派,远非胡同串子痞子习气能替代,那只是老北京文化中最下三的末流,是上不得大雅之堂的。包括语言,现在有的电视剧中所津津乐道的所谓“老北京话”,其实是旧时代太监、内务府包衣、妓院、黑道中的流行语,与真正的文雅的老北京话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形容北京有气派、气势、气宇、气度、气象、气韵等,怎么形容应该都不为过吧!当年马可波罗形容元大都的文化氛围,今天读来仍然使人心向往之。但是明代城市已经缩小南移了。今天的北京则远远超过了元大都,是世界最繁华的大都市。当然,随着城市的外延扩张,老北京的风韵在逐渐褪去,胡同越来越少,由20世纪50年代初期的3000多条,只剩下今天的几百条。郁达夫形容老北京的那种“幽静”之气,真是再也寻觅不到了。商业化越来越风靡,如南锣鼓巷、什刹海,实际已不再是京味儿胡同的地域了。
我常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真是依照梁思成先生的睿智提议:保留老城,另建新城作为新首都,那保存下来的北京老城在今天该是多么地令人自豪!
老北京如同原汁原味的昆曲,最终会曲高和寡。现在还有多少人去认真研究老北京呢?有多少人去认真读有关的书呢?北京古籍出版社若干年前陆续出版了明清民初各种有关北京的典籍方志,现在北京出版社又统一再版,这是好事。可惜读者、知者不多,这很令人遗憾。
我其实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只不过对北京有了深厚的依恋和感悟。在海边的老家只是在少年时代的朦胧记忆。少年时代只回去过一次,而北京则成了我真正的故乡。“无双毕竟是家山”,我去过全国很多美丽的地方,但无论是多么山清水秀,我仍然眷恋北京。
小时候被穿长衫的外祖父牵着手游览京华名胜,天坛对我幼小心灵的震撼,至今不曾逝去。而今它已被现代化的高楼所环绕包围,那种天人合一的感应、天圆地方的气势已经逊色很多了。还有少年时被伯父领着去北海逮蚂蚱,青年时代和朋友们骑车遍游八大处、大觉寺、香山、鹫峰,去香山碧云寺、樱桃沟去画画写生……每每忆起,这一切都令人感到快乐温馨。
南腔北调弥漫着这个有几千万人口的现代化大都市,老北京已不再可能坚守已不复存在的城垣。也许用不了一二百年,北京大概只剩下孤零零的故宫等几处景胜,重复着历史更换的周期律。君不见,北京是燕、蓟、辽、金、元等几代都城,都被兴替的新朝代焚毁,随着毁去的是那时的风俗、语言和习惯。明代的口音和习俗服饰消失不过四百余年,清代消亡距今不过百余年,今天我们所使用的语言(北京话)还与清代的官话几乎没有改变,很多习俗包括生活习惯基本保留。但使我忧虑的是,现在部分年轻的北京人,他们逐渐接受西方文化,醉心所谓的西方文明,他们的语言是洋泾浜式杂以不符合汉语语言规范的新语言,他们不了解真正的北京文化,只认为变了味的相声、杂耍小吃,甚至什刹海、南锣鼓巷就是老北京文化。他们传承不下去传统的血脉,也许这就是历史的延伸与超越,我们再声嘶力竭地大唱挽歌,也改不变了北京城被改造,被抽去骨髓的速度。
我们需要不需要适应这一变化?需要不需要保存纯正的京味儿?也许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的哲言给我们以警示:“我们正在拥有越来越多的房子,但我们正在失去越来越多的家园。”
当然,梁漱溟老先生曾应台湾新闻界之请,给青年人题写的要求是“注意传统文化,须应历史潮流”。说得很有道理,时代在变化,潮流不可抗拒,北京,正在向国际化大都市迈进,老北京当然只能成为历史,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无论如何,我对北京的挚爱,就像老舍先生说的:“我真爱北平。”我也要对我的第二故乡道一声:“我真爱北京!”
遥远的读书声
北京有条成贤街,是孔庙、国子监所在地。我若骑车上班有多条路线,其中一条即穿行成贤街,那牌楼、“官员人等至此下马”的石碑、国子监孔庙的大门,时时映入眼眸。但也只疾驰而过,从未“下马”,因为已多年未进入国子监、孔庙了。
辛丑春节期间,陪友人重游故地,泮水波光,殿宇巍峨,不由得思绪联翩。国子监当年还是首都图书馆时,我每星期都来此借书,借书证是分等级的,我的证注明单位是工厂,学历是初中毕业,一次只能借一本,想读的书还不允许外借。我父亲也有借书证,与我卡片状的证不同,印象是个本子,注明是教授。他的证一次可借出十多本书。我曾替怹跑腿儿去借书,虽然抱怨不平等,但得到怹允许,顺便夹带私货——有的书只有用怹的证才能借出来。时光荏苒,首都图书馆迁走后,再也不曾来此地。
五六年前,我作为北京市政协特邀文史委员,去新馆参加市政协组织的视察、座谈,其新科技的变化令人眼花缭乱,令人由衷赞叹。承蒙馆领导向每位委员赠送电子阅览证,更令人生发感慨。当时曾对馆领导说,图书馆从国子监迁走时,原纸质借阅证可退押金更换新证,但我没有去换,为的是保存下当年一个毛头青年酷爱读书的纪念!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并不知道,我的青年时代是没有大学的,初中毕业即参加工作。所幸图书馆尚在,虽然图书已经过严格筛选,毕竟有书可读。我那时去借书时,耳畔仿佛会回荡起百年前国子监学生的琅琅读书声:封建时代考不上举人进士的读书人,还有机会在这里读书啊!
国子监是封建时代最高学府,国子监监学合一,兼具国家最高教育管理机构与最高学府职能。国子监学生以贡生(无资格考进士的秀才)为主,靠捐纳者称监生。贡生分岁、恩、例、副、优、拔六类,经过深造,可考试选拔去当管教育的训导、教谕之类的小官,极优秀者可充任七品小京官或知县。亦不至于受穷,因为贡生制度本意即为了缓解生员不能入仕带来的社会压力,给穷苦读书人一条出路。但不是正途科举出身,进入不了真正的仕途。比不得举人,可经“大挑”去做实职知县。贡生制度在清代废科举之后,仍然施行。贡生制度是个大题目,也非本文能详述。但若不了解什么是贡生,去国子监也只能是走马观花不甚了了吧?
国子监里值得一观的是十三经石刻,工程浩大,排列逶迤。
书写者蒋衡,连秀才也不是,但因恭楷十三经进呈,大受亁隆帝赞赏,下旨刻石放置此处,得以千古流芳!
孔庙进士题名碑是最令人感兴趣的,凡元、明、清历史上的名人都可在碑上找到大名,但前提是必须考中进士。像大名鼎鼎的左宗棠,建立收复新疆的千秋勋业,入阁封侯,位入军机,碑上亦无刻名。因为左宗棠只是举人,未考中进士,这成为他至死之憾!须知,能在孔庙碑镌刻姓名(登科进士名单还悬于天安门宫墙),是封建时代读书人光宗耀祖的极致荣耀!20世纪50年代后,考上大学者极为光荣,姓名是登上报纸的,这或许是题名碑的遗风?
我有个四川宜宾友人,祖上是明代大臣周洪谟,乡试解元,殿试榜眼,是个品行正直有建树、关心民生疾苦的清官。他问我,题名碑上会有他祖上的名字吗?我答:放一百个心,只要是进士,必刻姓名,因为这是封建时代的制度。果然,他后来进京在题名碑上找到先祖姓名,欢喜万分!巧的是周洪谟还做过北京国子监的祭酒(最高长官),这里当然留下他的足迹,后裔至此循迹先祖遗风,学习先祖的为人行事,该是多么有意义的心灵行旅!
科举制度是封建时代废除世禄、察举、征辟、九品中正制的极大进步,使贫苦的农民子弟改变命运,参与管理国家。科举不是仅仅考八股文诗赋书法,还有策论,即对国政发表见解。西方的文官考试制度也由此而来。中国历史上的脊梁人物大多是进士出身,而他们的名字至今镌刻在孔庙的题名碑上,是值得我们后人永远记忆的!
沧桑巨变弹指间,改革开放后的中国,经考试入学的大学生,近些年每年近千万人,各类学府敞开大门,更广泛地给青年人,尤其是偏远地区农家子弟,提供了改变人生的机遇,这是封建时代科学制度不可比拟的,600余年考中的进士据题名碑上的统计共51624人,可见跃龙门之难。真是“换了人间”!
清代重骑射,对国子监学生也要求文武兼备。紧邻国子监西路北有箭厂胡同,是当年供国子监学生们骑马射箭习武处,曾有“射圃”、箭亭等,早已拆毁改建成民居了。风声雨声读书声,与马驰蹄疾翻飞声、力挽强弓中的声,早已淹没在街肆喧嚣松柏风涛中,已成为历史的烟尘和消逝的绝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今人听《牡丹亭》大约不会再有古人的情怀,但那种文辞惊艳的典雅婉转,却令人常怀思古之幽情。
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即《邯郸记》《紫钗记》《南柯记》《牡丹亭》,近日联袂在京亮相,令人一饱眼福。人们熟悉《牡丹亭》,而对于前“三梦”,还是不常见的。400年前衷肠曲,如醉如痴到如今。其实,汤显祖大概未曾想到,本来为昆腔而写的《牡丹亭》,于今竟成为昆曲代表作。昆腔是为昆曲前身,为300余种中国戏曲成就之最高者,所谓“水磨腔”“一句十八弯”,婉转迤逦,吴音软韵,达动人心弦之极致。
记得有一年,恭王府开放演出昆曲《浮生六梦》,不知是不是据沈复《浮生六记》改编的,亦不知是上昆还是北昆的名角儿。遥想画栋雕栏,池水风荷,清音入耳,心向往之,但未得一观,也是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