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炮作文网

博炮作文网>时间深处的意思 > 在中鲁周围(第1页)

在中鲁周围(第1页)

我到鲁迅博物馆工作后,才知道鲁迅研究界有“东鲁”

“西鲁”“中鲁”之分。“东鲁”指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鲁迅研究室;“西鲁”为鲁迅博物馆;“中鲁”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全集》编辑室。鲁迅博物馆那时候常常有些小型的会议,参会者一部分是受鲁迅影响的作家,一部分是研究人员。这些人中,“中鲁”的几位老人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20世纪80年代末,人文社里的老作家、学者很多,楼适夷、林辰、牛汉、绿原、屠岸等都有不错的文章。他们的文字,对于我们这些青年都很有引力,有着一般教授所没有的生气在。参与“中鲁”工作的朱正、陈子善、包子衍等,也与鲁迅博物馆关系甚好。我那时候也常常把他们看成“中鲁”的成员。

“中鲁”的历史可以上溯到新中国成立初。人民文学出版社创建初期,出版鲁迅作品就是主要任务之一。1950年10月,冯雪峰就草拟了《鲁迅著作编校和注释的工作方针和计划草案》,一个月后,孙用、王士菁、杨霁云、林辰就已经开始了编辑、注释工作。按照冯雪峰的思路,他们的工作步骤如下:(1)普通单行本的编校工作,在一九五一年六月前完成。(2)注释单行本的编校和注释,在一九五一年内完成一部分,到一九五二年内全部完成。(3)最完整的全集本的编校工作,一九五二年内完成。(4)注释选集本,一九五二年内完成。(《冯雪峰全集》第六卷,第412页)

应当说,著作的编校还是很顺利的。到了1956年,大规模出版鲁迅作品集已经有了很好的基础。1958年,十卷本的《鲁迅全集》问世,但鲁迅的译文集和古籍整理部分,没有进入全集中去。此后随着形势的变化,更完备的《鲁迅全集》未能进入编辑正轨,《鲁迅译文全集》的编辑出现了许多困难,以致出版时留下一些遗憾。那段时间许多工作都中断了,一切都受到了时风的影响。韦君宜在回忆冯雪峰的文章中说,1974年,因了周海婴写信给毛泽东,重启鲁迅著作的编印摆在日程上来。冯雪峰在极为艰难的情况下,坚持对于鲁迅文本的研究,他对于鲁迅著作的出版,可谓倾注了大半生心血。“中鲁”的许多编辑面对复杂的形势,心中自有定力。像杨霁云先生就向来认真,一丝不苟。他后来几乎不写文章,据了解他的人说,因为与鲁迅有过接触,对于左翼文化的理解,是极为特别的。

他与孙用等人在那个岁月里的沉默,无言地写出那个时代暗淡的一页。

1976年,我在大连郊外插队的时候,作为知青也参加了对于鲁迅译文的注释工作,开始系统阅读鲁迅的作品。因为基础薄弱,对于鲁迅文本解之不深。那一年韦君宜到大连出差,对于以运动方式研究鲁迅不以为然。在她看来,出版《鲁迅全集》,是专家的事情,普及是学校老师的工作,人文社要做的工作与传统的治学关系密切。对于大量的古籍文献和译文,以及杂文里的古语,没有相当的学识,就不能梳理出其间的本意。人文社众多编辑考虑的编校的精良和注释的准确,其实是大量的学术对话。我们看孙用那本《鲁迅全集正误表》,对于鲁迅与域外文学的复杂关系,作了细致的勾勒。而一些编校的细节,都非专家不能为之。聂绀弩、朱正等人的尺牍,涉及鲁迅研究的话题,都有很深的学究气,这也显示了这工作的难度。在那样的语境里谈论专业思想,其实是不会被接受的。

相比“中鲁”,“西鲁”出现的时间要迟一些年。1956年,鲁迅博物馆成立。1976年,李何林先生创建的鲁迅研究室,不久合并于鲁迅博物馆,队伍扩大了。“东鲁”成立的时间最晚,是周扬建议组建的,在对于20世纪30年代左翼文化的看法上,与“西鲁”有很大的区别。“西鲁”在思想倾向上与“中鲁”比较接近,看重史料,从文本出发讨论问题。李何林组建研究室时聘请了八大顾问,“中鲁”的杨霁云、孙用、林辰都在名单中。李何林的指导思想里,就有配合《鲁迅全集》新版的意思。他说:

研究室的任务是:(1)编辑鲁迅书信手稿,由文物出版社影印出版;(2)协助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著作编辑室组织领导的新版《鲁迅全集》注释的定稿工作……(《李何林全集》第一卷,第329页)不过,新版的全集应当以何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中鲁”受制于外部一些因素,自己并不能都做主。1976年5月,国家出版局在山东召开“鲁迅著作注释工作座谈会”,推动了相关工作的开展。人们在1958年版本的注释和1978年《征求意见本》的基础上开展了新的工作(《李何林全集》第一卷,第117页)。由于知识结构的不同,以及意识形态的差异,如何客观准确地注释鲁迅文本,众人看法不一。1981年新版《鲁迅全集》问世,韦君宜对此颇为兴奋,但李何林看见删去了征求意见稿里的题解,有些遗憾,以为对于普及鲁迅思想不利(《李何林全集》第一卷,第117页)。这些属于学术上的讨论,实属自然。不过在一些争论性的事件里,“西鲁”的观念是获得聂绀弩、杨霁云、孙用、林辰等人的支持的。在对于“两个口号之争”态度上,“中鲁”与“西鲁”的意见基本一致,没有早期“东鲁”的意识形态色调。1979年,“西鲁”与“东鲁”围绕“两个口号”问题出现冲突,《新文学史料》拒绝单独刊发夏衍关于冯雪峰的一篇长文,以为要有刊发的话,也应同时有李何林反驳的文章在。聂绀弩在致友人信中透露了一些信息:鲁迅研究室李何林派与文研所沙荒派(指沙汀、陈荒煤——引者注)一直对立,鲁研室拥某种不利于文研所的材料,《现代文学史料》牛汀也不同意沙荒,也拥某些材料,奚如写的就在牛手。沙荒等人起初想拥周公再起,活动了一阵后,见形势不甚理想,似有倦意。(《聂绀弩全集》第九卷,第185页)“中鲁”有一个很好的学术传统,冯雪峰、聂绀弩、孙用、杨霁云、林辰、王仰晨等,都是深得鲁迅风骨的人。我在博物馆偶尔听到王得后、姚锡佩谈及冯雪峰、聂绀弩、杨霁云时的语态,都可以知道他们的精神交叉之多。我记得陈漱渝、王世家有时提到林辰,敬佩至极,以为他的考据文字,有朴学之风。不妨说,鲁迅博物馆的人,除了深受李何林、王瑶、唐弢的影响外,“中鲁”的一些前辈,都可说是治学的引路人。

“中鲁”延续了鲁迅晚年的某些风气,其中多人都与鲁迅相识。鲁迅博物馆的姚锡佩与聂绀弩有过一些交往,1981年,她在编辑《鲁迅诞辰百年纪念集》时,收到了聂绀弩的信,那内容体现出对鲁迅的感情之深:

锡佩同志:

我想写一两首有关鲁迅故居,未就。

今奉上《题〈药〉兼悼秋瑾》(七绝)一首,放在《题歇庵》三首之后,《赠鲁迅》之前。诗曰:轩亭口畔夕阳斜,

颈血能教百病差。(此句意胜,似未经人道过)全泄古今天地秘,

瑜儿坟上一圈花。

末句表人类有希望,意似晦,且不管它,鲁迅原意实亦如此。

祝好,烦您再三乃至七八,真歉!

(《聂绀弩全集》第九卷,第196页)姚锡佩《风定落花》一书专门谈及聂绀弩的为人与为文,很有久经沧海的悲慨,作者写晚年的聂绀弩,勾勒出其坦率、无伪的性情。聂绀弩年轻时期受过鲁迅的批评,他后来都能真诚地解剖自己的缺点,对于鲁迅充满了感激。姚锡佩写道:尽管由于鲁迅和冯雪峰在公开信中批评了绀弩,使他后来在《鲁迅全集》的注释中,在一些研究两个口号之争的文章中,成了1930年代宗派主义的代表人物,绀弩不免有点委屈,但他始终认为雪峰在建立文艺界抗日战争统一战线方面功不可没。所以,当他和笔者谈到当年“两个口号论争”的旧案时,毫无怨言地说:“那时,大家都年轻,都想证明自己是对的。

鲁迅批评了我,我还想写文章反驳;但胡风告诉我,鲁迅希望我们不要再写了,我也就接受了这个意见。

为了平息论争,团结抗日,个人委屈又何足道哉?”

(《风定落花》,第253页)

上述的文字看出人文社老一代人与鲁迅特殊的关系,也看出鲁迅后来对于那一代人的深刻的影响力。与鲁迅有过交往的还有楼适夷,他晚年对于鲁迅的阐释,都有意味深长的地方。

1989年5月,纪念五四运动七十周年的会议在博物馆举行,那天人文社多位先生也在会场。楼适夷讲起话来慷慨激昂,强调现在最需要的是鲁迅精神。他稀疏而又长的头发随着肢体动作摆动着,颇有古风。我过去读过他翻译的芥川龙之介的作品,还有一些散文,都很喜欢。后来读他与黄源的通信集,才知道对于鲁迅,别有心解。楼先生偶尔给“西鲁”的《鲁迅研究动态》写点东西。他的堂弟楼子春在香港,也研究鲁迅,有一点托派倾向。王世家和他们沟通得很好,一些私下的讨论,都很有意思。他生前和“中鲁”的前辈有许多通信,可惜还没有整理出来。叶淑穗、王得后、李允经、陈漱渝、姚锡佩等许多博物馆的研究者与人文社的交往,有的甚至牵扯到时代的神经。

这些话题的重要,当代的鲁迅研究者们还没有注意到。

和楼适夷这样有激情的人比,林辰是一个寡言的人,他讲话声音不大,是贵州的方言,但句句有力。先生对于鲁迅的理解,也是有特别的视角的。林辰差不多是“中鲁”里国学修养最好的人,他在版本的新注、补注、订正方面的心得,如今看来有不小的学术价值。因工作原因,我与林辰先生有过一些接触,多次去过他在东中街的宿舍。林先生是藏书家,对于民国的文献十分熟悉。他的古文功底好,鲁迅辑校古籍的整理,因为他的编辑,保证了质量。我自己关于鲁迅与国故的研究,是从他的研究著述里获得诸多启发的。比如他对于《会稽郡故书杂集》的分析,对于《古小说钩沉》的梳理,以及对《中国小说史略》的发微,都非一般人能够企及。先生善于考据,从一些线索里发现了过去文本收错的文章,也订正了一些误传。他批评郭沫若论述鲁迅时的疏忽,言之成理,行文博雅,看出对于历史顿悟之深。林辰不仅关注古代文学与历史的文献,对于鲁迅同代人的著述也十分留意。他去世前,答应将自己的藏书捐献给鲁迅博物馆,我后来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了诸多珍贵的版本,除了鲁迅早期著作版本,还有章太炎、胡适、刘半农、苏曼殊、柳亚子、林纾、夏曾佑、刘师培、谢六逸、赵景琛、郑振铎、郁达夫、许寿裳、许广平、周作人、唐张、范文澜、施蛰存、孙用、冯雪峰、沈从文、丁玲等人的资料。读他的藏书,一是可以看出先生知识谱系,二是感到注释鲁迅的著作花费的力气之大。“鲁迅学”是建立在广博的学识中的,耐住寂寞才可能取得成绩。1985年,他自己就曾说:我原来从事教育工作,在大中学任教多年,但在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即转入出版界,参加鲁迅著作的注释工作,而且从《鲁迅全集》十卷本到十六卷本,持续了将近三十年的时间。“《尔雅》注虫鱼,定非磊落人”,从来就有不少人对于注释工作不屑一顾,而我却在这一工作中消磨了如许岁月!今已垂垂老矣,我难忘那一段生活和与我共过事的朋友们。

(《林辰文集》第二卷,第323页)鲁迅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与林辰的感情很深,大家其实已经把他看成自己的队伍里的一员。1992年,博物馆召开了“林辰从事学术活动五十周年座谈会”,众多学者到会,陈漱渝作了热情的发言,表达了众人的敬意。这是一次难忘的雅聚,林辰也是颇为高兴的。他去世时,正赶上北京出现“非典”,送别的人寥寥无几。鲁迅研究室的王世家、张杰与其家人亲自送先生于八宝山,帮助料理后事,如今想起来这些都是感人的往事。而那本《林辰纪念集》,也是鲁迅博物馆资助出版的。

与林辰先生一起的同事,也各有自己的专长。有的虽然不在鲁迅编辑室,但对于鲁迅与五四文化的研究亦非同寻常。比如曾在人文社工作过的舒芜,对于文章学、《红楼梦》、周作人的研究,是被学界公认的。1997年,我写的《鲁迅与周作人》出版,他看后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指出其中的一些问题,让我很是感动。与舒芜交往的日子虽然不多,但他的治学方法对我们青年人很有启示。我写过一篇《寂寞心境好读书》谈过对于他的印象,被他作为序言收入《我思,谁在?》一书。此文问世后引起我的一位老师的不满,觉得不该写舒芜这类人,认为他身上是有污点的。但我觉得对于一个人的看法,不能过于简单,至少,读舒芜的文章,要比看那些正襟危坐的“正确的废话”要好得多。他晚年对于周氏兄弟的研究,总有别人不及的地方。

我主持鲁迅博物馆工作的时候,对于“中鲁”周围的老人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这个重要的资源,对于学术研究都是难得的。许多重要活动,我们都邀请过人文社的专家出席。有一年馆里召开“纪念阿垅百年诞辰”的会议,牛汉、绿原等前辈都来了。牛汉憨厚、正直,没有丝毫伪态。他回忆胡风与阿垅,语带感情,耿介之气飘动。绿原先生温和而有趣,他的声调不高,像个老教授,谈吐多博雅的调子。那次会议不久,我收到《绿原文集》,这已经成了我后来教书的参考书籍。他是有世界眼光的人,集诗人、翻译家、批评家于一身。他译介的《浮士德》和里尔克的诗,都有不俗的韵致。那些关于阿垅、路翎的评论文字,有奇思漫卷,审美的感觉与时风也是不同的。这几位老人与林辰、王士菁一样,是很有涵养的。

人文社是有五四遗风的地方。尊鲁迅,已经成为传统。所出版的胡风、阿垅、路翎、韦君宜、穆旦等人的作品,都有个性的。许多编辑的思想,都深受鲁迅的影响。老友王培元,也是鲁迅的研究者,他编辑了许多鲁迅研究者的文章,像王富仁、王乾坤重要的学术著作,都有他的心血。而且选题往往与时风很远,注重思想性与学术性。我们虽然很熟,但在原则问题上,他是坚持己见、不去附和别人的。2013年,我的《周作人和他的苦雨斋》经由他之手出版。问世不久后,他就在报纸上写文章,批评我的书中的观点,以为对于周作人的态度有些温吞。这在出版界大概是一个奇事,自己批评自己编辑的图书,看得出为人、为文的不同之处。王培元是愤世嫉俗的人,不会俯就时风。这种精神一方面来自鲁迅,另一方面未尝不染有人文社的固有的色调,让人想起冯雪峰、聂绀弩的某些风度。他退休前,出版了《鲁迅手稿丛编》,似乎完成了一大心愿。他一生坚守在鲁迅的世界里,其乐在己,无论外面有什么风向流转,都未能改变其固有的颜色。

“中鲁”对于鲁迅作品的推广、普及,其功德之大,无论怎么夸赞都不算过。不同时期的《鲁迅全集》,都克服了重重困难,编辑付出的心血之多,这些都非外人能知。那本《鲁迅大辞典》,也是国内许多学者通力合作的结晶。现在国内的许多鲁迅的书籍,多依据“中鲁”的版本,连注释也是从《鲁迅全集》中克隆过来的。进入新时期后,人文社加快了新版全集的编校进度,我多次出席过相关的座谈会,聆听到诸多学者的意见和建议,遂感到编撰全集乃是一个编写百科全书般的工作。虽然自己没有加入过注释的队伍,但从人文社的编辑与学者们交流过程可以看到,每一卷书的校勘、注释都来之不易。

没有学识与认真的精神,是难以完成相关的任务的。

2005年,人文社推出了最新版的《鲁迅全集》,记得新闻发布会在人民大会堂里举行。作为鲁迅博物馆的代表,我在会议上有个简短的发言。看到新版的全集,想起几代人默默地劳作,眼前晃动着无数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影。历史风潮卷走了尘土,留下的却是无法撼动的精品。从“西鲁”看“中鲁”,隐约感到学术史的脉息,鲁迅研究的成果如何进入文本的解析里,都刻在其间。“中鲁”是一个开阔的天地,吸纳了无数学子劳作于此,也保留了知识分子的气象和文化的血脉。它是一本大书,一旦打开,文学史里的动人之景,都会一一浮现出来。

这是不错的,人文社之于我,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三十余年来,我与几代编辑都有不浅的交情。近年还与《新文学史料》有过合作,真的与有荣焉。人文社邀请我主编的《新文化运动史料丛编》,恰好在五四运动百年的那一年出版,也算是向无数前辈们的致敬的工作。朝内大街166号,在我看来已经有了文物的价值。那里楼不高,院落也小,但走在那里,像进入历史的长卷,有着一种纵深的感觉。除了鲁迅著作,古今中外许多作家作品都在这里走向世间,可谓人类文明的聚光地。我的藏书,许多来自人文社,无论是现代文学版本还是古代文学版本,对我的教益都非一两句话可以说清。我至今还记得在那里得到《诗经》《红楼梦》《白鹿原》《活动变人形》《应物兄》《北鸢》《晚熟的人》时的快慰。这些书的品相之好,是世人公认的。如今,北京许多地方都起了高楼,但它依然像半个多世纪前一样,静静地立在那个地方。时光一页页翻过,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而冯雪峰那代人的精神却保留了下来。天下诸事皆变,惟静者独难。这就对了,以不变应万变,喧闹里的默想,昏暗里的微明,才有世间的本色。

2020年11月25日

已完结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