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的家乡禅风屡屡。苦竹镇、古角山,都是好名字。乡俗亦好,民间的节奏里没有污染的尘粒。我疑心周作人的《苦竹杂记》的名字就受了废名的暗示。张中行的老家是北方的乡镇,自然没有湖北的清秀和幽玄。所以你看他的文字就浑厚、荒凉,缺乏水的温润。不过两人一致的地方是,都会在文字里延宕。一个在哲思上转,一个在感性的流水里淌,都打破常规。且看废名的《五祖寺》的结尾,何等高妙:那么儿时的五祖寺其实乃与五祖寺毫不相干,然而我喜欢写五祖寺这个题目。到现在我也总是记得五祖寺的归途,其实并没有记住什么,仿佛记得天气,记得路上有许多桥,记得沙子的路。一个小孩子,坐在车上,我记得他与大人们没有说话,他那么沉默着,喜欢过着桥,这个木桥后来乃像一个影子的桥,它那么的没有缺点,永远的在一个路上。稍大读《西厢记》,喜欢“四周山色中,一鞭残照里”两句,也便是唤起了五祖寺归途的记忆,不过小孩子的“残照”乃是朝阳的憧憬罢了。
张中行也谈五祖和六祖的,是远远的谈,淡淡的谈。他从佛教的理念讲到禅的内蕴,体悟到了理性不能解决的神秘的存在。
而且也学会了对问题的多样性打量。从一看到二,二又分四或六,婉转起伏,绝没有线性因果的呆板。废名的文章是感性的九曲十折,张中行的作品乃理性的缠绕和盘诘。禅的存在被他借用成思想的容器。空与有,信与疑,生与灭,在他那里不是一个信仰上的问题,而是学问上的问题。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寂智指体,无念为宗”在他看来不是唯一的,世间还有另外的路可走。不过禅的意向对他也有很大的感召力,那就是不处于物扰的自由状态,以逆为顺。在无路的地方摆脱无路之苦。在更大的层面上说,张中行得到了非禅之禅,非乐之乐。有他的文章在,细读是能感受到的。与废名比,两人实在是殊途同归的。
9
现代中国的狂人,大多是把己身的信仰夸大到极限的。只要认准了道路,就有排他的现象,真理在握,别人的存在是无所谓的。人有欲,欲也可升为精神现象,在思想上就表现为一种信仰的出现。思想者往往始于怀疑,而终于信仰的。可是在张中行这样的人那里,欲望下的信仰,大多是可疑的,怀疑乃思想之母,而能否归于信仰,那是另一回事。从他自己的经历看,许多归于了信仰的人,未必找到己身的快乐,时间老人对人类的嘲弄,有时就是这样无情。
由于罗素的影响,张中行成了怀疑主义者。促使这种怀疑意识演进的,还有康德的哲学。他年轻时也苦读过康德的书籍,后来集中的印象是,康德意识到了主体的有限性,人不能穷极无限的世界,用先验的主观的形式不可能把握无限变化的世界,于是进入悖论。这对他是终生的影响。《负暄续话·难得糊涂》云:记得北欧哲学家斯宾诺莎有这么个想法,人的最高享受是知天(他多用上帝,这里以意会)。他写了一些很值得钦仰的书,推想他会自信,他知了,所以已经获得最高的享受。许多人,国产的,如汉人的阴阳五行,宋人的太极图,等等,进口的,如旧约的上帝创造一切,柏拉图的概念世界,等等,都是斯宾诺莎一路,幻想自己已经独得天地之奥秘。对比之下,康德就退让一些,他知道以我们的理性为武器,还有攻不下的堡垒。根据越无知越武断,越有知越谦虚的什么规律,现代人有了看远的种种镜子,以及各种学和各种论,几乎是欲不谦虚欲不能了。
知识是有限还是无限的呢?这在他看来是个相对性的问题,而在更高的层面上,我们不会知道这些,人是多么渺小的存在!在这个层面上,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对大学教授和乡里之人,有同样的态度,并不分高低贵贱。因为在他眼里,从广大的宇宙的角度看,大家都在可怜的世间。人在生命的路上,都有困苦的相伴。谁也不能占据了所有的真理。
既然理性是有限的,那么就不去求知了吗?也不是的。张中行认为,在人生的路上,要克服困难,走出愚昧,就不能不仰仗知识,从理性的光泽下找到合理的路。怀疑主义者,其实是有自己坚定的信念的,那就是在肯定知识的有用的同时,不把知识无限地夸大化。伟大的科学家和作家,当越发知道知识的重要性时,也警惕对知识万能的膜拜心理。爱因斯坦面对无限变化的世界时,常常慨叹自己的有限,在茫茫的宇宙间,我们知道的也只是那么一点点,和广延无边的世界比,人的力量是不足为道的。张中行多次讲到爱因斯坦,但从不说他的学问怎样高深,而强调这位科学家自己如何地面对困惑。困惑对读书人而言,是必须正视的话题,智慧越高,困惑可能越高,在思想的路上,人都没有终点的。
知识也来源于人欲的表达。但欲望有时附加在知识与学说上,也会产生反知识的变态性。这是个大问题,不好解决。知识一旦和情欲的问题纠缠到一起,就会出现某种麻烦,一些常规也会被打乱的。比如婚外恋,在道德的知识谱系上看是不好的。可是一旦来到,在欲望的层面上抗不了,那就顺其而行,知识道德就成了空头的存在,只能从另一种层面来理解了。张中行喜欢引用古人的话,说嗜欲深者而天机浅。这是个悖论的话。其实勾勒出欲望与知识间的对应关系。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解决好这样的关系。在论述类似的问题时,他也流露出无奈的慨叹的。
看一个思想家的深度,是不能不注意他日常生活的选择眼光的。张中行的深就表现在日常行为判断里。记得有一年我有了调动工作的冲动,征求他的意见。他平静地说,其实天下的事差不多,要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制动。后来我没有听他的话,终于换岗了。在遇到种种磨难后,想起他的话,是对的。
欲望是无边的,而困顿是永久的。不论怎样选择,都可能成为对象的奴隶。鲁迅这样看,张中行也这样看,我们俗人就不是一下子认清于此的。
认不清环境,许多的时候是缘于对选择的事物和行为的信,即相信某种选择可以抵达彼岸。现代以来的文化思潮,信的力量总是大于疑的力量。在青年那里一直是个难解的话题。
信仰有社会性的,有己身的、个人的。后者永远伴随着个体的选择。前者有时受时代风气的影响,是个文化环境的问题。20世纪初叶,中国知识界被各种信仰笼罩,围绕此还展开了持久的内战。只是到了20世纪70年代后,怀疑的意识在知识界出现,对理想主义频频出击,空想的东西受挫,罗素和康德的理论才广被注意,这个理念总算被一些人接受了。张中行在20世纪30年代就坚信于此,意识到欲望是存在着陷阱的。要避免掉进陷阱里,也只能靠科学的理性,一边怀疑着,一边进取着,靠知识的力量行事。掌握好这个辩证的关系,是大难之事。他在这个难里,没有陷下去,而是绕了出来,从苍茫的夜色里看到了精神的曙光。那一代人,有许多是未能得到这样的机会的。
我有时见到他不动声色地在街巷闲步,从容地在书房谈天说地的样子,就被那种超然的神色打动。他是经历了尘世的风风雨雨后,真切地意识到某些欲望的可笑的。可以行通的,便放它前行,不可的就限定起来,不让其在身边泛滥。虽然曾主张顺生,不逆行于世,可是在一些真的问题上,他是有自己的戒律的。我们了解他的思想,不能都看那些随顺自然的近于消极的意识,还要浏览到克己的超我的精神的闪光。我自己就是被他身上的这一闪光打动的。
10
算起来,张中行在北京生活了70余年。对北京的感受是特别的。北京在20世纪50年代后大变,城里的基本格局被破坏了。加之文化的置换,与当年他记忆里的世界不同了。近代以来对北京的叙述一直罩在两个语境里:一是士大夫的,一是市井的。后来新学出现,文人的笔法由士的层面渐渐演化成京派的流彩。自周作人、废名步入文坛,京派叙述方式涌动,北京的被看与被描写,就有了新的姿态。老舍与周作人的写作方式是不同的,一个是市井的,一个是书斋里的,彼此没有什么交叉。看来是水火不同。这样的格局一直保持到20世纪80年代末,几乎没有谁能超越这两种模式的。
但是当张中行出现在文坛的时候,上述的两种叙述模式竟合流了,成了一体的存在。胡同里的烟火味与书斋里的学究气,掺杂在一起。古老文明的地气与黎民的声色,加之思想者的韵致都交织着,并无对峙的痕迹。他的特性是,不是以老舍那种北京人自居叙述北京,而是把自己看成城里的过客,又没有苦雨斋群落的那种经院气息。他的经历是由乡村而古城,由学院到乡土,又由乡土至市井,常常是以布衣看客的角度浏览都市,于是就出现了上述所说的京味与京派的交织,在底层生活里发现精神的高地,从古老的遗存中审视己身。北京在他的笔下,比学院派和京味作家的景象要更为驳杂有趣的。
大概是1994年,北京日报社的副刊举办“京都神韵”的征文。我和友人向他约稿,文章很快就寄来了。题目为《北京的痴梦》,读者看了很喜欢,文字的背后是多维的生命的闪动。
他写道:
我自一九三一年暑后到北京住,减去离开的三四年,时间也转完了干支纪年的一周。有什么可以称为爱或恶的感触吗?再思三思,就觉得可留恋的事物不少。此情是昔年早已有之。二十年代后半期,我在通县念师范,曾来北京,走的是林黛玉进京那条路,入朝阳门一直往西。更前行,穿过东四牌楼和猪市大街,进翠花胡同。出西口,往西北看,北京大学红楼的宏伟使我一惊。另一次的一惊是由银锭桥南往西走,远望,水无边,想不到城市里竟有这样近于山水画的地方。念师范,常规是毕业后到外县甚至乡镇去当孩子王,所以其时看北京就如在天上,出入北大红楼,定居后海沿岸,是梦中也不敢想的。
北京的好处在哪里呢?他的感受是内在的。表面上和别人很像,实质却是另一个样子。他的文章说,北京能吸引自己,一是文化空气浓;二是历史旧迹多;三是富有人情味;四是衣食住的可心。文章的口吻是历史老人的苍凉,语气是从时光的洞穴里流淌出来的。帝京的景物,在士大夫眼里是一种样子,在平民眼里又是一种样子。张中行自然属于后者。他厌恶皇宫里的什物,对贵族的存在也无恋意。他的描述带有身体的体味,是心里的烙印的集合,剔去了一切外在观念的暗示。北京的好处是平民能够自己找乐,在繁复的街巷里觅一块静地。街市是吵嚷的,他不喜欢吵嚷。市民里也有暗区,那对他是一个空白,并无什么记忆。他是个在文章里惦记好事情的人,坏的记忆不太愿讲。所以北京的美丽的一面在他眼里一直多于丑陋的一面,虽然不快的记忆是那么的多。
好像是张承志说的,自己不喜欢过度地沉浸在京腔里,自己生在北京,却远离京味里的油滑,所以他竭力克制京腔的运用,警惕成为帝京里无持操的人。北京的诱惑之地太多,保持了人性本色的自然在平民世界里。这个看法和张中行是一致的。低姿态而语境阔达,平民化不失诗文意味,是北京有个性的文人特有的东西。看张中行的谈北京的文字,趣味介于士大夫与机敏哲人之间,旧的一面和新的一面都夹在其中。说旧的一面是有红袖添香的渴望,喜欢回味文人爱情的逸闻旧事,发古之幽情。阅微草堂的意绪,《浮生六记》里陈芸那样秀丽的姑娘,对他都可以深深感怀。在帝王与游民世界之外,是存在一个心性化的世界的。像张承志这样的独异者选择了离开北京从边塞寻求新梦的路。而张中行这样的老人却留在这里,从杂芜里静捞珍贵的遗存,在寂寞里的北京难道其间也不能寻找到美丽吗?
活得越久,遇到的不适也越多。于是只剩下了回忆。历史里有意思的文人是他探寻的领域,关于此,所写的文章是多的。另一方面,那些民俗的存在也吸引着他。在诸多古迹与陈物里,里面的故事折射的恩怨爱恨,对他都是一个视点,似乎是梦的射音。《府院留痕》写今昔之感,非逝者如斯的怜惜,还有梦灭的凄冷吧。《一溜河沿》《名迹掠影》是读史的漫步,可细品的往事怎能说尽呢?《香冢》《大酱缸》《鬼市》,流动的是北京特有的味,民风习习里,是尘世里的哀荣,你能于此觉出沉淀在历史深处的人情的晶石,俗调与名士流韵,记载着另一个历史,那是与紫禁城里的风向大为有别的。而这,在张中行眼里,乃人的可以温存的世界。在前人留下的余温里,也有我们不曾闪动的光泽,在这个光泽里,我们终于知道怎样的人生是值得打量的。一对比,就知道了当下的生活缺少了什么。
日本学者鹤见祐辅谈北京给他的印象是大而深。这是不错的。张中行不是不知道那深里的惊险。但他却不去写深的世界,渴望的是浅的生活。顺随自然,又得天地朴素之气,才是真的人生。所以对北京,他的梦还是平民色调,不过境界却是别样的。你看《北京的痴梦》的结尾,就一目了然了:桑榆之年最想望而不能得的,是一个称心如意的息影之地。可取的地方不止一处,老北京就是其中之一,比如偏僻地方的小胡同内,一个由墙外可以望见枣树的小院就好。说起来,这愿望也是藏于心久矣,有诗为证:
露蝉声渐细,容易又秋风。
曲巷深深院,墙头枣实红。
这样的小院,近些年都是住在楼里梦想的。能实现吗?显然,除非是在梦里。
梦,非人力所能左右,于是我转而投身于白日梦。
又于是我就真有了一个小院,离城根不远,因而可以听到城外丛林的鸟叫。院内房不是四合,为的实地多,可以容纳两三棵枣树。不能种丁香或海棠吗?老北京,小门小户,要是枣树,秋深树上变红,才对。当然,不能少个女主人,《浮生六记》陈芸那样的,秀丽、多情,而且更多有慧。这之后,我的拙句“丁香小院共黄昏”
改为“枣棵小院共黄昏”,幻想就可以成为现实。说到此有人不免要窃笑,说书呆子的“呆”竟发展为疯,可怜可叹。但我亦有说焉,是有言在先,乃白日梦,自己也知道必不能实现,不能实现而仍想说,也只是因为,对于昔年的北京生活,实在舍不得而已。
一个是不断演进的古城,一个是70余年不变的故都寒士。
在这个不可预知的世界里,他的存在几乎被人们漠视了。有时读着他的文章,见到还有这样一个远离世俗的思考者,便惊奇地想:社会的进化,固然需要剧烈的冲突和变革,但如果没有那些精神的静观者的存在,忽略了物我之际的追思,为灵魂的有无的纠葛,我们的生活竟变得粗糙是一定的了。历史像是开了个玩笑,当年激越的精神群落,后来的存在不幸进入了历史看者的预言里。多余的人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其实是最不多余的。那个曾经被荒漠化了的存在,因为有了未被搅乱的精神湿地的存在,我们终于可以呼吸到爽快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