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从北京起飞时,晚点了半个余小时,是日黄沙漫天,有些窒息之壮。十个多小时后到了巴黎,天色颇好,东西方的气温相近,而天气如此有别。同行的故宫常务副院长李季及上海博物馆汪庆正都是多次来法的,一路并未显得如何兴奋。唯我与春雨兄兴致很浓。一下飞机,到处是中国人,好像是在中国的南方某个小城。黄皮肤的人已在世界许多角落生根了,不过进入市区时,方觉出是真正的欧洲风情,印象比机场好多了。巴黎的机场很旧,不及东京、北京及新加坡那么气派。法国搞现代建筑,似逊于赶时髦的东方人。但到了巴黎市内,才知道法国人不屑于摩天大楼的原因。这个民族旧有的东西保存得很好。在塞纳河与香榭丽舍大街穿过时,你将会明白这个国度保持着一种高傲。
下午六时许抵达旅馆,香港特首董建华的妹妹金太太董建平恰恰在旅店门口迎接,彼此寒暄了多时。金太太气质高雅,既有东方人的羞涩,也有西洋人的凝重,英法文均好,她刚从美国飞抵巴黎。在异国他乡遇见这么谙熟欧洲的国人,大家都很快活,一路的疲劳也消失了大半。
汪先生与金太太是老朋友了。他们围绕着一个画展谈了些什么。两人谈的上海话,我几乎听不懂什么。天快暗下来时,金太太建议去一家中国餐馆,并云为大家接风。所去的菜馆不大,离拿破仑的墓地比较近。那菜馆的名字叫“川味香”,服务员都是华人。金太太说她与画家赵无极来过此地,很喜爱这里的味道。赵无极是这家菜馆的常客,经常于此品茗。果然饭菜很是别致,不像国内川菜那么麻辣,只是微有刺激罢了。坐在“川味香”小馆,看巴黎的夜景,真是漂亮。街上没有什么行人,连车也不多。整个古都像睡在梦中。空气是新鲜的,好像被水洗了一般,心肺为之一清。我由此而想起中国的杭州,也明白了古老的都城节奏缓慢的因由了。李季说,法国人在享受生活,我们是在活着,信哉斯言。
翻译朱晔是团里最小的,是前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朱承儒的女儿。她长于大连,我们算是老乡了。谈话中知道她一年中来了四次法国,对此她已很熟悉了。朱小姐说,在巴黎最好不要乘车,步行游览是快慰的。她每一次来都愿意背着包在古老的街中漫游,那也是一种享受吧?想到在巴黎将待上五个晚上四个白日,意识到时间的紧迫,大家都同意小朱的意见,争取在这里多步行,用手脚去触摸这个城市。
巴黎的夜景在一些作家笔下早就写过了,再费笔墨已属多余。东方与西方就是不同的。先前在书中读先人的文化大论,都是概念的,一旦深入其中,却有着文字无法描述的东西。是什么呢?大概是精神境界的分歧与反差。逛北京、西安的古街,心要沉下去,不必去思索些什么,那是与先祖血脉的重合,一切都在无言之中。巴黎是猜不透的哲学。这个曾经血染的、无数次爆发革命的地方,现在却被安详与冷清代替。艺术家与学者,钟情于此地,是自然而然的。
第一次在时差很大的地方入眠,很有些不适,夜里几次醒来。巴黎与北京差六个小时,次序一时乱了。所住的旅店很小,但古朴,房间大方舒适,只是费用不菲,每夜一千六百人民币。真是有些奢侈了。电视里的节目都是清一色的法文,听不懂,于是便躺在床上翻书。读到法国人伏尔泰的一篇文章。
历代的学人,大凡有抱负者,都要干涉一下现实,而多知识分子良知式的发热。伏尔泰、卢梭等人,是我青年时代的崇敬者,至今提及,亦有动情之处。他们的可爱,在于坚守,不像中国人,一旦因著述成名,便跑到台阁中去了。欧洲读书人,有清议与批判的意识,巴金在一篇文章里,好似谈到过此类话题。手里没有书,不能引用了。来到法国,是不能不去感受真正的知识分子的生活的。
2
一天下来很累,却跑了许多地方,在国内是从无这样的效率的。
上午去了集美博物馆,这是个展示亚洲艺术的名殿,中国、日本、韩国、越南、印度诸国的青铜器、雕塑很多,气象之大是过去未曾见闻的。总统希拉克在少年时代,几乎每周都要来此驻足,后来一生都关注亚洲,现在已成了青铜器方面的专家了。馆长是个学究式的人物。一见面便连连抱歉,说在中国“神圣的山峰”展布陈时,一面战国时代的铜镜不幸打碎了。法方为此专门写了道歉信,还表示以文物相赔。汪馆长内心很沉重。这是他们上海馆的唯一一面古镜,损失之惨重自不必言。会见后见到几个中方文物专家,连连指责法国人的懒散和漫不用心。现在才知道,粗枝大叶者,在这个国度也比比皆是的。
匆匆忙忙去了卢浮宫,抵达那里时,已是中午了。我们没有时间到展厅里,竟在馆长室延留了多时。李季和馆长谈得很好,内容是双方的合作。据随行的法文翻译廖兵说,卢浮宫的馆长是很难一见的,一般的馆员难以步入其办公室。
也许是我们的代表团很郑重,又系文物领导和专家,彼此的关心话题多一些吧!会谈中对该宫殿有了以下的印象:每年参观人数在580万~600万,60%~65%是外国人,本国人有200万。收入的情况是:25%的收入来自门票;国家拨款占主要比例,有68%;剩下的系私人捐赠。卢浮宫与中国的故宫相似,不像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出于私人之手。在这一方面可以说两国的话题很多。李季建议,以后多多加强合作,馆长高兴地点起头来。
卢浮宫的外表很古老,比想象的要沧桑得多。整个建筑群体是浑厚而大气的,见之如睹遥远的过去。人间的悲喜剧都掩其间,法国完全保留了旧迹的原貌,周围看不到一点现代建筑群。唯贝聿铭设计的那座金字塔立于其间,表现了异样的风格。它是很巧妙的,初看有点不太协调,转眼环顾,再看与古楼的对比,倒让人觉出某种刺激。或许这性灵一笔,把陈旧的故事一下子变成现代表达式了。
待到去凡尔赛宫时,类似的感受也出现了。巴黎人有意地让历史凝固在这里,尽量拒绝着现代气息的渗透。凡尔赛宫的馆长也是个和蔼的长者,始终微笑着。在他办公室坐了多时,谈的都是互展的事。故宫的康熙大帝展品在这里展示。6月后,路易十四展亦将亮相于北京和上海。双方在互展的细节上纠缠了多时。不同的看法最后均统一了。馆长的身上有忠厚大气的一面,但他手下的几位助手,带有一点法国人的自大。他们希望中方的画册不要出现英文,应保留法文,那隐含着民族感还是焦虑感呢?真是说不清楚。
时间太紧张,凡尔赛宫内部什么样,几乎没有印象。恰好今日又系闭馆日,参观是不可能了。在馆前的路易十四像前稍待片刻,依稀觉出帝王之气。中国的故宫没有类似的雕像,假如出现康熙大帝的石雕,想必在气韵上深别于此地。欧洲的帝王有强悍的形象,中国的似乎过于文弱。强悍易崩,文弱则衰。
3
希拉克是我见到的最有风度的欧洲男人之一。他步入大厅的时候,许多法国人一下子拥了上去。周围没有什么声音,大家只是微笑地握手,礼节是随意的。中国的领导人出场时要掌声雷动。这是中外的不同。大使馆的公使嘱咐代表团成员,不要带相机。希拉克不希望媒体对自己炒作,原因是他们这里右派在选举中败于左派,每一言行不可不谨慎行之。
陪同这位总统参观“神圣的山峰”画展,见其兴致之高,仿佛是专家。他先向李季道歉上博的铜镜受损之事,态度很恳切,然后询问了展品的情况。总统对青铜器很有感觉,所问之事颇为专业。看到王蒙、沈周的画时,连连点头。然后说起了石涛,以为是世上最伟大的画家之一。他在中国人面前如此夸赞东方艺术,是出于政治目的还是发自内心呢?在这位风度高雅、神色庄重的总统的表情上,看不到答案。法国人因希拉克有中国情结,一时也出现了中国文化热。为我们开车的小何说,他这个在此生活了十余年的新华侨,有些扬眉吐气了。
据云,希拉克的政党属于右派,因国内复杂的形势,百姓对左派近来看好,所以选举时对希拉克政府颇为不利,法国的未来如何,还不得而知。下午游塞纳河时,电话突然都不通了。据云,出现了炸弹事件,电信部门临时切断了通信网。晚上在自然博物馆参观时,陪同我们的翻译李小红说,百姓对法国的安全忧心忡忡,所以倾向于左派。但法国的左派对中国不好,倒是右派与我们有着深切的友谊。欧洲的事情,不身临其境,不太好懂。我对这里的一切,充满了好奇感。
白天在塞纳河乘船走过时,才真正摸清了巴黎的面目。整个城市是环此而建的。早晨到巴黎圣母院造访,见其在河边上高高耸立,知道了河与古物的关系。没有水,城市是枯燥的。
巴黎是座旧城,建筑都是几百年前的,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唯有这条清清的大河穿梭其间,将古老的遗存一下子点缀活了。我觉得法国人的艺术天赋与水、草木的关系很深,看一些油画,背后是浓绿与湿润之感,没有东方壁画中的枯涩。中国古山水画里,有一些湿淋淋的美感,那是性灵之作,作者的内心染有禅的味道。欧洲人似乎不同,江河的波涛汇入了油墨之中,有冲荡的气韵。在塞纳河岸,有许多画家在向游人售画,其间风景为多。每每画到河与桥,多见韵味。水与城的关系,给画家带来的想象是丰沛的。中国人与他们毕竟有着两种思维。
今天在画展上,结识了赵无极先生。先前在一本画册里看过他的作品,很是喜欢,与老人一起看古画时,他连连说好,并云好的地方在于不同于过去。赵先生是开创新风的画家。他的成就,大概是得自古法又别之于古法。巴黎的历史与文明,或许是提高其境界的外因。如果不是西洋艺术的存在,中国的水墨山水,大概还在旧路上徘徊。赵无极始终笑着,谈话时很和气,没有什么架子,和一名普通的老人无别。希拉克见到他很是客气,彼此已相当熟了。来到巴黎才知道艺术对一个国度是多么重要。希拉克以为,一个民族的文化,是其发展的根基。那是对的。我和他握手的时候,觉得那手心柔软,和其高大的身材形成了明显的反差。我想,思想会让人强悍,而艺术则使人温存吧?希拉克、赵无极等一系列所见到的人,都有一点这样的特色的。
回到旅店时,已近夜间11时了。此刻正是北京早晨6时,玉琦已经起床了。电话费太贵,每分钟10美金,为了节省开支,只在前天打了一次电话。现在不知她怎么样了。想要告诉她的,只是一种感受。听景和看景实在是不同的。搞文化史研究的人,不能不到巴黎来。即便语言不通,亲历一下这古堡般的都市,就可知道保存文物对今人的重要。中国的青年人,不太知道昨天的历史,以为是过时的无用之物。法国人是懂于此理的,上至总统,下到百姓,将艺术看成自己血液的一部分。我们中国人的生活有时为什么那么苍白?因为血管里流的祖先的血被稀释了。想一想,确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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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下了雨,早晨起来,看天空的几片残云知道又是个好天气,空气清新极了,塞纳河两岸像油画中的世界。见到如此宁静古雅的古都,不禁为北京旧城的消失而一叹,真想为中国的文物古城放声大哭。
李季与汪老有事,去忙公务了,我和春雨是在何羽带领下又去了凡尔赛宫、卢浮宫,下午还造访了奥赛博物馆。夜里路易威登老总请客,到者均西装革履,吃的是法国大餐。从九时吃到十一时半,耗时过长,而及豪华之状,巴黎上层社会的一些旧俗,今天是一一体味到了。巴黎的盛宴与北京不同,每一道菜都颇有讲究,做得精细味鲜。宴桌上一律是葡萄酒、矿泉水,白酒是看不到的。这里的人们连生活也艺术化了。
比之于盛大的晚宴,白天的三个博物馆之行,那才叫真正的精神大餐。许多久慕大名画家,都能够见到。达·芬奇、大卫·米勒、伦勃朗等人的作品,在精神上达到的深,令人倾倒。博物馆的陈列手段可学处很多,陈设笔法简单舒适。诸多设施均以人为本,能生出这个民族宏大与纤细间的结合。中国可称及上是文化悠久之地了,但我们没有法国人的气度,世界各地的珍品,都收藏了多少呢?我们没有欧洲艺术、美洲艺术、非洲艺术博物馆,甚至连亚洲历史的展示地也无曾见到,夜郎自大,自以为是,大概是近代更衰落的原因。国人对此是尚无深切反省的。鲁迅夫子当年的话语,可谓先见之明。对此,我亦想为中国当代艺术家一哭!
凡尔赛宫是贵族的艺术殿堂,卢浮宫则集中了诸多文人精品,到了奥塞博物馆那里,个性主义的艺术已经满目皆是了,西方的油画与中国画的不同点是,西方的油画讲究光线、比例,尤重形体神色的逼真。他们的绘画流派很多,每一种流派都有值得一写的人物,作品的内幕是深广的。伦勃朗的那一幅《深思的哲学家》,明暗中的老人给人带来诸多的杂想。画面并无特写镜头,主人公的神色却是模糊的。耀眼的金色的光穿过窗户,房间的幽暗与亮点形成一种反差。老人就坐在窗前,多么孤苦的形象!这里可让人读出哲学的精神,画家深切的情思于此是让人感动的。西班牙画家牟里罗的《少年乞丐》也是一幅出色的画。卢浮宫的许多油画贵族气浓,是宏大的叙事。
走到这一片画前,我不禁驻足不动,心里一抖,觉得与周围的世界那么不协调。作品成稿于1650年,其贫民意识与忧患之调让我想起俄国的现实主义画派。他从流落街头的乞讨者那里,点出了社会的苦楚,那是让作者久久痛苦的存在,人物的形态呈现的意绪,其深广之状是催人泪下的。关于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后人谈论得已很多了。这画像前拥挤着一层又一层人,也许是缘于名气,也许确有魅力。到卢浮宫那里而不与之对视,是很可惜的。这一幅画给我的冲击是,好的作品,未必是宏大的叙事。倘若一花一草、一人一事出神入化的表现,要比那些用力为之的巨大场面更有力度。一个人可以是一部史诗,一曲交响。达·芬奇就让我们领略到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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