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摊开的报纸中抬起头,看见亭亭玉立的大女儿,心内颇有些感慨,不知不觉女儿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他这个为父的,真真不称职得很。
“因因,过来坐。”
听到因因两个字,大女儿心里一暖,眼睛都跟着润起来,她已经多久没有听到父亲叫她因因了?久到她都忘记了。
大女儿在父亲的书案对面坐下,仍旧是带着几分拘谨。
“小恒说这幅画是你画的。”父亲将大女儿画的那幅金碗花纹图拿了出来。
大女儿心里再次一暖,她就知道父亲不会无缘无故找自己,这些都得益于三弟的撮合。
“哎,为父平日里对你的关心不够,连我的女儿有如此才华都不清楚。”父亲叹了口气说道。
大女儿懂事地说:“父亲公务繁忙,是女儿考虑不周,未时常同父亲报告一下。”
这一句话说得熨贴,父亲看大女儿的眼神越发欣慰起来,这一晚上,父女俩聊了许多,从文学书画聊到了经济民生,从经济民生聊到了时局政治。父亲每有问题,大女儿都对答如流,才思敏捷令父亲刮目相看。
经过这一夜,父女俩的感情缓和了许多,父亲对长女的宠爱也让她在这家中好过了许多,虽然母亲仍旧经常神经质般地大吼大叫,可终究,她所处的状况比从前好了太多,而这一切,都多亏了三弟,大女儿心里对三弟感激,同他的感情便更深厚了,两人虽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如今倒像是同胞姐弟一般亲密。
时光飞转,长女再次踏进老宅时已经是一位妇人了,而三弟也长成了一个高大俊朗的少年,听闻自己的长姐要回家,三弟早早便命下人将长姐喜欢的吃食全部备好,且一早便去火车站等候长姐。
见到长姐从火车上走下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兴冲冲地迎了上去,拉着长姐的手转圈,欢快地说:“姐,快让我看看,你变了没变?”
姐姐也笑得合不拢嘴,嗔怪道:“都是大学生了,怎的还这样不稳重。”
弟弟皱了皱眉头道:“长姐,你同上次比瘦了许多,可是姐夫让你受委屈了?他要是敢让你受委屈,看我不……”弟弟举起拳头,做出了要揍人的样子。
“没有,没有,是我太胖了,这才少吃了些。”
“哼,姐姐才不胖,不要少吃,健健康康的才好。”弟弟忽地想起了什么一般往姐姐身后看,问道:“姐夫可跟你一起回来了?我的小外甥女,小外甥呢?”
姐姐笑着说:“现在才想起来问,火车都开走了,他们没跟我回来,你姐夫带着两个孩子在临市,他们一起来又乱哄哄的,我们哪有时间好好说话,让你姐夫带着孩子,我也好消停两天。”
弟弟点了点头,笑道:“也好,我们姐弟俩好好说说话。”
晚饭时,弟弟一个劲儿地给姐姐夹菜,姐姐碗里的菜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一般,他看着姐姐有些蜡黄的脸色,清减了许多的身量,还有身上的棉布旗袍……做工如此粗糙,他长姐何时过过这样缺衣少食的日子,即便是在后院住的那几年,他的母亲也没有缺过长姐母女的衣裳吃食。
弟弟心里难过,眼睛都跟着湿润起来,为掩饰自己,只得捧起碗不停地往嘴里扒拉饭。
姐姐看着弟弟这副模样,哪里猜不出他心中所想,于是柔声道:“小恒,长姐很好,不是敷衍的说辞,是真的很好。”
“虽然我同你姐夫一起,四处奔波,测量古建筑,日子过得有些颠沛清苦,但这是我热爱之事,我就好似不知道累一般,每次见到不同的建筑,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我们一起讨论书画的日子,新奇、美妙。”
“可长姐,你做的这些真的有意义吗?”弟弟提出了心里的疑问,他知道长姐不会生气。
“若是你从前问我,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可如今,我会很肯定地回答你,有意义。”姐姐看着弟弟,眼里闪着奇异的光,“今年,我们去了山西,见到了一尊高大的坐佛,那佛真的很高,高到我觉得我在它面前,就如同一只蚂蚁一般渺小。”
“那时我就想,人的生命和蚂蚁的生命在神佛的眼里有什么区别的?”姐姐轻声笑了一下,“或许根本就没有区别,它看着我们生老病死,就像看着蚂蚁生老病死一样。可于我们来说,总归是有些区别的吧,蚂蚁消亡了,留下一些小小的洞,下了雨就没了,而我们人类,好歹会留下一些东西,那些东西超越人类的寿命,在时间里留下了痕迹,或许几百年,或许几千年,那些东西的痕迹不只是证明它曾经存在过,更是证明我们,千千万万个不同的我们,脑海中的碎片曾经存在过。”
“我们管那些碎片叫做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