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州地处西南边陲,乃是察燕举国最大的一州,虽地盘极大,堪比伊督、上胡等南疆四国之总,但却尽是深山天堑,遍布着虿虫鼠蚁、毒瘴浓烟,没几个清静处,因此人不能至,不为官家顾及,躲过了兵事祸患,叫万物自生自灭、随四季轮回更替。然而,凡事总有例外,这罗伽山便是苗州之例外,它乃是涪陵山之余脉,山脉中毒物邪祟绵延千里至此地时已消散殆尽,转而变得风清气正,是个修行的好去处,有许多散仙游勇逗留于此,后又为官家及各门派招募之重点,因此便渐渐有了名气,更多修行者甘做散修者,“躲”到罗伽山上,好似砧板上的鱼肉“待价而沽”。此时的罗伽山无异于一条直通“权贵”的法门,多少英雄豪杰争相入住,一时盛况空前,让人心向往之。然而在白元一统了察燕之后,小门派失去了生存的土壤,白崇一对罗伽山上的“隐居者”又无甚兴趣,便不再供钱供物的滋养。本就过惯了安逸日子的“隐居者”们哪里忍受得住门可罗雀、粗茶淡饭的清苦,纷纷下山自寻出路去了。山上人数锐减,仅剩下几十个,致使热络了多年的罗伽山又迅速归于冷清。山上人数虽少,却皆是身无长物者,便簇拥起来,以了凡为首,平日里打家劫舍,为祸一方。有不明就里之人误闯进来时,便要生生剥下一层皮肉来。
叶一剑曾在苗州驻守几十年,对这里的地形走势、风土人情都了如指掌,石三叫他在此地开辟出一方天地来正合了他的心思。在山地中穿行本就极慢,又于半途中遭遇了几伙山贼,遭遇了两次白元弟子拦截,很是耽误了些时间,足足两个月之后才进了苗州境内。身边弟子上前提醒道:“师父,据传苗州乃是无人区,其中诸多凶险,我们能这般闯进来,岂不是要自寻死路吗?”
叶一剑道:“自古便有绝处逢生之言,昔日我在苗州驻守,知道一个去处,名唤罗伽山,其上清气浮扬,邪祟不生,多有太乙散仙在山中修行,不知如今是什么模样了。”
那弟子道:“罗伽山我是听过的,倒是传的神乎其神,未见其真章。”
叶一剑道:“我们一探便知!”一面说着,一面凭着记忆向罗伽山方向赶去。
又行了足有十几日,几次翻山越岭之后才远远地看见一座山头,叶一剑望其山势,大喜,叫身边弟子道:“前面那座高山便是。你看其顶峰如一沉思佛陀,皆传其是佛家伽蓝所化,成那峰为思过顶,伽蓝天灵大开,有一洞直通耳目,乃是个火山坑,人皆称其为通天谷,乃是伽蓝灵魂上通九天的通道。”
弟子们簇拥在叶一剑周围,饶有兴致地听着,对这山不禁生起了浓厚的兴趣,一时心向往之。然而所谓“望山跑死马”,看似近在眼前,却仍有百里之遥。一行人浩浩荡荡摸索了一整天,赶在天黑之前进入了山脚下的一个小镇子,这也是他们近些天来所经过的第三个镇子。叶一剑吩咐弟子到农家去借宿,然而这镇子不过三五百户人家,如何容得下他们这些人。叶一剑无奈,便叫众人依傍山水,在靠近村落处扎下营寨,带上钱物到村中与村民百姓换些粮米。然而直问了五六户人家,都言家中米面皆供给山中仙人了,哪里有余粮来货卖。
弟子纷纷回来报给叶一剑。叶一剑心中嘀咕道:“昔日这罗伽山上的“散仙”虽多有急功好利者,却与山下村民秋毫无犯,甚至有那好心的还要资助穷苦人家,如今怎么换了世道反倒变成贼人,与民争利起来了。”为解开心中疑惑,他便亲自上阵,到村寨里去问个明白,然而随着天色渐晚,村民也都各自关门合户,无论怎么敲打只是装聋作哑,不与他开门。越是如此,叶一剑越是奇怪,怎么像是防贼一般防着他们呢?他势要把情况摸清楚,于是便带上两个得力的弟子,一同往山上飞去。
那两个弟子连续赶了几天的路,已筋疲力竭,再加上晚上无米下锅,腹中饥饿难耐,不知师父要去哪里踅摸,心中便有些不解,问道:“师父为何不休息,还要趁夜探路?”
叶一剑道:“山下那些百姓极不自然,好似被什么吓破了胆子,我怀疑是山上那些散修之人在作祟,若是不探个明白,日后如何立足?”两个弟子闻言连连点头,暂且将饥饿困顿抛在脑后,紧随着师父往山上悄然摸去。
快到思过峰时,他们三人跃上了一处极大的平台,见近山处有一山洞,其中灯火点点,似有人言语往来。叶一剑吩咐两个弟子道:“你两个在此等我,莫要打草惊蛇,我去探一探虚实。”说完,便调运真气,将身子浮在半空,躲在山影中向那洞口上方飘过去。
离得近了,便听见人声,其中一个说道:“今夜你们十人出动,只须拍打院门,不可擅闯民宅,更不可烧杀抢掠。另外再点二十人,随我下去,只管敲锣打鼓,将动静闹大,两厢拼杀快不得、慢不得,要看我手势号令,样子做得真一些。”
另一个声音道:“方才我下山踩点,看见许多人在村旁扎下了营寨,非官非民,不知是哪里来的流派。”
第一个声音道:“休要管他,我们有攻有守,应付自如,他们若是识时务的便不会插手。”此人又一一点了名,交给一个叫戒尘的带着,呼啦啦赶下山去,随后又点了二十人,招呼一声,亲自带着又赶下山去。
叶一剑愈加疑惑,这些人不好生修行,为何要与山下的村民相戏,一面派人去侵扰,一面又带人去清退。于是,便又悄然飞起,叫上两个弟子,远远跟在那些人身后。不多时到了山下,先前那十人,由一个打头的——想必就是那人口中的戒尘带着,举起明晃晃的大刀,大声呼喝着走街串巷拍打村民宅门,时不时的向院中丢两颗大石,砸碎了瓦罐磁瓮,叮叮当当作响。
两个弟子欲上前出手搭救,却被师父拽住了臂膊,小声道:“稍待片刻,且看他们还有什么动作。”又担心村旁的其他弟子动手,吩咐其中一个弟子道:“快往营中通报,非有我命不得擅动。”那弟子不解,正欲问个清楚,叶一剑催着道:“快去!”弟子不情愿地飞去了。另一个弟子问道:“师父不怕他们伤及百姓吗?”
叶一剑将刚才在山洞里听到的对答一一向弟子转述了,又道:“我怀疑是他们用奸计诓骗百姓。”两人正说着,果见躲在暗处的二十人,器具齐备,敲锣打鼓、摇旗呐喊地杀了过来,两厢接触后,便捉对砍杀。
弟子对叶一剑道:“师父,两边果然杀起来了!我们要不要动手?”
叶一剑道:“看他们动作娴熟,想必不是一两日了。我们且耐着性子等上一夜,待天亮后这些污垢邪祟便无藏身处了。”
新党三百名弟子在营帐中听了一夜的打斗声,憋着一股气无处释放,几次想要冲出去与行凶者拼杀,然而叶一剑一味不许,只能强压着怒火,硬捱了一夜。
翌日黎明时分,外面的拼杀声、锣鼓声才兀地消弭下去,像是一道口诀定住了他们的动作。耳朵震了一整夜的弟子们,即使声音忽然停下来,他们脑海中也仍似有鼓点节拍跳动,只聒得心烦意乱。良久之后,天渐渐放亮,叶一剑第一个从树丛中现出身来,对身边弟子道:“随我来!”言罢纵身跃进街巷,去试着拍打院门,四五下之后,果然有一个莽撞汉子开了一条门缝,隔着缝隙窥探叶一剑二人,怯生生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来我们罗伊村做什么?”
叶一剑道:“我们乃是散修之人,欲上山修行,行经此地,口中干渴,想要讨口水喝,一连叫了四五家,到你这里方才敢开门,不知是何缘故?”
那汉子听他们乃是修行之人,又是一脸正气模样,便将门半开了与他两个说道:“还不是山贼闹的!”
叶一剑知道内情,有意不与他明说,引着他问道:“山贼?此间罗伽山乃是远近皆知的修行圣地,什么蟊贼这般胆大,敢到这里来撒野?”
那汉子将二人请进院里,端了两碗水出来,递给二人道:“本该留你吃顿饱饭,但家中饭食还要供养三个娃娃,实在没有多余的给你们,望见谅。”
叶一剑道:“无妨无妨!能否将事情经过与我们说一说,我们也好提前有个准备。”
那汉子又绰来两条板凳,三人坐在院中,将前后经过讲了个清楚。原来,半年前从伊督逃窜出一帮新党叛军来,占着罗伽山南面的苍耳山,不时向方圆三百里内的村镇侵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村民无奈,便向罗伽山上求助,他们以清苦无力为由,叫我们村民筹备钱粮供奉吃喝,说是有了力气方能胜得了党贼。为赶走那伙党贼,村民只能将家中粮米钱财凑起来送到山上去,请他们降贼。那汉子说“新党”与“党贼”时,叶一剑那名弟子已按捺不住,气冲冲地从长凳上跳起身来,骂道:“他们是血口喷人!”叶一剑给他使个眼色,将他安抚着坐下,又继续问道:“你们为何不迁往他处?”
那汉子道:“迁往他处?我们靠腿脚的如何逃得过那些天上飞的?起初倒真是有要出逃的,可都被他们抓回来枭了首级示众,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敢动出逃之念的了!”那弟子又是按捺不住,愤愤地骂道:“他们竟敢杀人?”
汉子道:“新党匪众心狠手辣,有何不敢的呢?我听他们传言,如今整个伊督都在新党手中了。”那弟子又腾得站起来道:“胡说!”
叶一剑也随着站起身来,拍了拍弟子肩膀,向那汉子道了谢便出来了。那弟子忿忿道:“他们如此诋毁新党,师父怎么无动于衷?”
叶一剑道:“这哪里是他在诋毁,分明是有人蓄意栽赃。看来我们还不能贸然吐露身份,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方才那老哥一番话已将原委描绘得十分清晰了,应当是罗伽山上的戒尘之流想要骗取村民财物才演了这么一出戏。”那弟子道:“他们不仅是坏到极致,更是猥琐到极致,凭着几十上百年修行竟然干出这等勾当来,叫人不齿。我看不如现在就杀上山去,将他们尽皆铲除,为村民出口恶气。”
叶一剑摇摇头道:“不可那般鲁莽,还是要智取为先,他们在此经营几十年,已赢得了不错的口碑,村民也都奉他们为庇护神,若我们拼杀上去,又不小心透露了身份,岂不是更坐实了‘党贼’之名吗?在确保村民安危的前提下,还是要想尽办法揭穿他们的假面,与村民一道,将其彻底铲除,还百姓一个安稳。”
弟子问道:“该如何行事?”
叶一剑道:“除黑徒须动暗箭!”叶一剑带着弟子们也不上山,守在村旁十多天,每日见村民烹羊宰牛、箪食壶浆的送上山去,“供奉”那些所谓的守护神。新党弟子尽皆义愤填膺,恨不能拦住他们去路,乃至杀上山去取了那些祸害的性命。这几日来,村民们不见党匪前来搅扰,安享平静,皆以为山上的了凡、戒尘等人显了神威,从此更加恭恭敬敬,生怕亵渎了神明,横遭天谴。然而,村民却再难有家资什物供奉,上山的次数渐少。叶一剑见时机已到,便挑出几十个精干的弟子,吩咐道:“这几日便要行动,你等且听我号令,务必要将他们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