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良玉身负重伤,却一直不曾将她舍弃,柳文昭本就感动不已,此时见她还在挂念自己的安危,更是双目含泪,一边将她掺往路旁的客栈,一边道:“放心,今日明威将军凯旋,只要进了这城中,便是到了明威将军的眼皮子底下,他们是不敢进犯的。”
提起明威将军马千乘,那确实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确切来说,此人便是秦良玉少有的梦境中曾出现过的人,每每转醒,秦良玉都会在黑暗中默默勾勒番他的模样,有时冲动之下,还会生出若此生非要嫁人,那不如嫁他的想法,当然,这事有些难以启齿,除去有一次发梦话不幸被陆景淮听去之后,秦良玉未对任何人说过。
马千乘今年十八岁,乃伏波将军马援之后,承蒙圣宠,家中世袭石砫宣抚使一职,生的相貌堂堂,不论是统兵之方,还是用兵之道,皆手到擒来,御敌之法亦是不在话下。三年前,千乘随父进京,偶遇圣上微服遇刺,护驾有功,加之自身才德出众,授正四品明威将军。彼时此事一出,朝中上下颇有微辞,圣上龙爪一挥:“你们既是不服,朕让明威将军用实力与你们说话。”
当下责令兵部尚书以武举各科目出题,又八百里加急调回了几位镇守边陲的总兵。几位代表监督,全程近距离与马千乘接触以供监视。马千乘不负所望,科科成绩优异。
状似稳坐宫中的皇帝听闻捷报,这才松了口气,吩咐伺候的太监将这几日心事重重之下不当心戳死的蟋蟀清出去,对众位阁老道:“朕说什么来着?众爱卿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举朝也便再无反驳之词。
马千乘虽是年少,但却也未少替石砫百姓做事。
比如说前些日,石砫所辖的龙阳峒提出要分离出石砫另投它派,被石砫驳回后,便起兵抵抗,当时无辜百姓频受牵连,死伤无数。初始马千乘的父亲,石砫土司马斗斛还是好言相劝,奈何龙阳峒土司谭彦相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心一意欲脱离组织。追根究底,龙阳峒不安分之根本,其实是因龙谭彦相不愿屈居马家之下。见好说不成,马斗斛不禁大怒,琢磨着派兵镇压,长子马千乘闻讯主动请缨,从马斗斛手中接过这份差事,后,果然不负所望,不出七日马家军便初战告捷,听闻谭彦相战败后,未敢再提叛乱一事,答应明威将军,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日后定然老老实实窝在自己的地盘,而后再伺机而动。当然,后半句话自是不敢明着说出口。
马千乘大军班师的铁骑浩浩荡荡自城门而来,为首男子身骑白马,戎装加身,日光这时正盛,将他周身镀了层金光,年轻男子阳春白雪的脸上绽着淡笑,面容匿在光晕后,有些不清晰。
有隐在路边茶楼中的贵妇小姐们,只见其体态后已是杏目圆睁,雪颊通红,甚是羞涩的捂住眼睛,却又忍不住再从指缝中瞧上两眼。待离得近了,彻底瞧清了将军尊容后,更觉呼吸不畅。
少年将军战盔之下,生了好一张端庄面容,双目朗日月,两眉聚清风,脸颊处梨涡浅显,琉璃般的眸子带了些漠然,可谓是一派意气风发之貌。跟在身后的众骑士,个个面色庄严肃穆,身上铠甲已是锈迹斑斑,有些地方尚染着点点血迹。紧随马千乘身后的两匹坐骑之上,两面代表着马家军铁骑的虎狼旗迎风招展,以完好无损之躯向人们展示着少年将军的决心。
吾等立于此处,岂能容歹心之辈为祸一方!
街道两旁一早便守着慕明威将军之名而来的各路白衣百姓,一睹铁骑风采后,无不振臂欢呼,更有情绪剧烈起伏者,当场洒下热泪,由衷感激着军士们以生命为众人争换来了安逸的生活。
突如其来的欢呼声将已在晕厥边缘的秦良玉给吼的精神了些,她隔着人群费力向街心张望,依稀瞧见一身姿挺拔的男子稳坐马背之上,双目含威,斑驳的铠甲在日光的照耀下格外亮眼,似是在诉说着主人的赫赫战功,教人钦慕不已,秦良玉还想再瞧两眼,可因伤势过重,眼皮渐沉,再无力气细看,只好问柳文昭:“他们这是在做什么?方才那可是明威将军?”
柳文昭瞟了眼已渐行渐远的石砫铁骑,将情况如实相告:“明威将军胜战而归,方才路过此处。”而后安慰道:“我与明威将军是老相识,你只管在这安心养伤,其余事有我。”
秦良玉咽喉处的伤口已经化脓,深感呼吸费力,喘息声犹如破旧的风箱,腿脚亦渐渐发软,她咬了牙,使尽最后一丝气力,又向前眺望了一眼,眼中三分留恋七分艳羡,而后眼中光亮渐暗,任凭柳文昭搀扶着,踉跄的进了就近的客栈,双眼一闭,晕在客栈大堂。
今日因明威将军凯旋之故,各家客栈几乎爆满,住店的贵客皆出门去凑热闹,此时在大堂中的,除去在拨着算盘的掌柜的,便是穿梭在各个桌位之间收整的店小二,只在角落处零星的坐着几位忙着果腹,而后再赶路的外地人。
正在擦着桌子的小二见客人来了,原本是笑脸相迎,白巾朝肩上一甩,小碎步跑了过去,刚至秦良玉与柳文昭身前,便见其中一人晕了过去,脸当场沉了下来,又见两人浑身狼狈相当,更是没好气:“二位客官,咱们这是打尖住店的地方,可不是医馆,这贵客生了病受了伤,应该往隔壁送。”
柳文昭皱眉看着挡在身前的小二:“去叫你们掌柜的来!”
小二干脆搬过一旁的长凳坐在二人身前:“我们掌柜的也是你们能随便使唤的?去去去!”
柳文昭恨的牙根直痒,费力将秦良玉从地上扶起,高声喊道:“刘掌柜。”
听到有人唤自己,掌柜的将算盘向前一推,急忙从柜台转出。刘掌柜眼神不怎么好,因跑的匆忙,被小二坐着的长凳凳腿绊了一脚,结结实实趴在柳文昭脚下,抬头瞄了好一会的准,才瞧清眼前人,脚使了好几次的力才从地上爬起来,慌张道:“柳姑娘!”而后一巴掌拍上还一脸孤傲翘着腿坐在长凳上的小二的肩膀:“你这不长眼的狗东西,竟敢拦柳姑娘的路!”又点头哈腰对柳文昭解释:“柳姑娘,这狗东西是刚来店里的,您可别同他一样的。”
此时秦良玉情况危急,柳文昭也没有工夫与他浪费口舌:“给我准备一间上好的客房,再去将隔壁的大夫请过来,快!”
“好好好!”刘掌柜连声应下,气急败坏将吓的掉了魂儿的小二拨开,亲自跑到隔壁去找人。
刘掌柜之所以如此惧怕柳文昭,其实不过是因为柳文昭与明威将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柳文昭幼时家境富裕,全家兄弟姊妹加起来便有十三人,后来因家道中落,被迫在勾栏卖艺。每一家有名望的勾栏,里面都有些不三不四的人,这样的人,柳文昭自然也有幸遇上一位。
那日那烂人酒醉后执意要将柳文昭带走,她抵死不从,同那烂人厮打在一起,从勾栏内打到街头。虽说两人都不会武功,但女子在气力上终究敌不过男子,就在她被那男人扛在肩头时,撞上了恰巧路过此处的马千乘,那日马千乘心情不好,急于发泄,那个烂人又倒了点血霉,也便有了英雄救美的一幕。那之后,柳文昭便去了马府做丫鬟,因年少时曾念过几日学,还能帮衬着马千乘做些小事,一来二去,柳文昭在马府也渐渐站住了脚,时至今日,她已是马府的总管,每次出门采办时,对方总要敬她三分,她心知肚明,打狗也要看主人,众人如此,也不过是看在石砫宣抚使马家的面子上。
柳文昭伸手抚上秦良玉的额头,顿觉手下灼热难耐,正要起身去逮人,便见隔壁大夫拎着药箱推门进来。
“刘掌柜,你快些去准备热水,这里有我守着。”见石砫医术最佳的大夫来了,柳文昭放心不少,一边吩咐刘掌柜,一边让大夫查看秦良玉的伤势。
秦良玉身上的伤大大小小共十一处,最严重的除去咽喉处的伤外,当属胸口上两寸处为柳文昭挡的那暗器所致的贯穿伤,伤口周围已呈暗黑之色,看的大夫一阵心悸:“这女娃娃是惹了什么人?造孽啊。”
柳文昭听闻秦良玉是女子,当下愣了愣,又极快的回过神来,急忙对大夫道:“大夫,您一定要将她医好,钱财上我不会亏待您的。”
大夫已过花甲之年却仍红光满面,慈眉善目,满头银发如皓皓白雪,此时瞧着秦良玉的伤也不禁皱了眉:“不用柳姑娘多言,老夫自然全力相救,只是这孩子的伤也忒重了些。”言罢叹了口气:“是什么人能下得去如此狠的手。”感叹过后,不再开口,只专心处理秦良玉的伤口。
柳文昭双手攥成了拳,眼中含泪,焦灼的在床边踱着步子,瞧见秦良玉身上那一处处血窟窿时,鼻子阵阵发酸。想她都已伤成这样竟还背着素不相识的自己狂奔了一夜,如此重情重义之女子,实在令她敬佩,想起初时自己将她错认为男子,生了爱慕之心,此时虽有些遗憾今生不能与她做夫妻,但日后若能与她成为一对知己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幸事。
“她伤势如何?”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不时的询问。
眼下秦良玉已经是不醒人事,许是疼痛的原因,她牙齿下意识的咬在一起,额角青筋暴露,一头青丝被汗水打湿,贴在面颊上,而后又一滴滴落在枕畔,那枕头不多时便全湿透了,即便如此,她仍是一声不吭,只是眉头深深皱成个“川”字。柳文昭见状,扑过去紧紧抓着她的手,又怕她将牙齿咬碎,强行掰开她的嘴,塞了块毛巾进去。
窗外,祝捷声震天,无论男女老幼皆高声欢呼,明威将军的名号时不时被人挂在嘴边,衬得原本便压抑的屋中更是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