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的相貌像戴着面具似的,他跟我照面时,他的眼睛在对我笑,面皮却绷得紧紧的,没有丝毫表情。他是干啥的?”凭着记者敏锐的洞察力,凌云一眼看出老父眼里藏着好沉的心事,看出来客也并非一个简单的从下江来的逃难者。
“爸也不清楚。”易霜寒给儿子端来热气腾腾的面条,瞧着儿子狼吞虎咽面条,又折进卧室,拿来一件毛衣。“凌云,这是你幺姨给你织的毛衣,你试试,看合不合身。”他提及的凌云的幺姨,就是凌惠菁,一直未婚,如今在城内马蹄街修道院里任院长。
他心里憋着好些话要问儿子,这数月在外面的艰辛、遇着什么危险没有、战况如何。不过,儿子一路风尘,当然应该先洗个澡。想到这里,他又折进灶房去烧洗澡水。儿子回来了,兴奋中,他失去了平时的沉稳。
“幺姨什么时候来的?”凌云倚在灶房门框边问。从易霜寒佝着的腰,稍显迟缓的动作,他有些感伤父亲正在衰老。
“就是送毛衣来那天。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叫你一定要去看她。”
“这次可能没时间了。”凌云表示遗憾。他已将那件米色毛衣穿上身。那件用棒针织出的厚实合体的毛衣,他穿上后感觉很满意。
“嗯?”
“我得抓紧写几篇通讯报道。”凌云解释。
将前线采访到的真实的情形报告出来,将自己的感受叙写出来,报告给民众,这是记者的责任。
“哦,那晚几天去也没关系。”易霜寒回过头去,用一把篾扇扑扑地煽着炉子,煽着,又想起了一件事,“凌云,那个杜芳呢,怎么没一道来?”
杜芳是儿子的女友。儿子快三十了,还没有结婚,这叫他多少有些心急。
“哦,她没在重庆了。”
“去哪了?”
“去陕北了。”
“那不是去投共产党吗?”易霜寒立起身走到门边,发现儿子整比他高半个头。
“有什么不对吗?”
“那你俩吹了?”
“没有。”
“可她走了。”
“她走前,本要求我跟他一道。”
“你怎么想呢?”
“当然,我也想去。”
辗转前线数月,他看见日寇铁蹄所过之处,尸骨遍地;看见人们为苟安而不可得的生活张惶失措;也看到了将士在前线为民族存亡而进行的浴血苦战;可是在返回大后方途中,更看到了军车在倒腾物资、公职人员在醉生梦死,有钱人家的子弟更是使尽一切手段逃避兵役。是这样的经历,还是受早就是共产党员的杜芳的影响,无论如何,他的思想已发生了根本的转变,和当时大多数青年一样,认为重庆代表着腐败,只有延安才是中国的希望所在。他此次回家,本就要说出他的决定,可看见父亲斑白的头发,孤单的身影,就说不出口了。现在,既然是父亲提头问起,他就说了。
“哦?”
“爸,可是想到你,还有幺姨……”
“洗澡吧,洗了澡,先睡个觉。”易霜寒说。
3
大石坝石公馆的主人现在是石孝先。他是石青阳的第三子。
这天下午,关鸣川从海棠溪车站直接去了石公馆。他先拜望了石孝先的母亲,次拜望了自回重庆一直住在这里的杨庶堪。这个四川曾经的风云人物,现在除了偶有几个不忘旧交的名人如居正、于右任等来这里看望他外,大多数时间,都是孤独地打发日子。虽然在他死后,在夫子池举行的追悼会将由蒋介石亲自主祭,市区的炮台街也将改名沧白路以资纪念,可谓备极哀荣,但现在,他似乎是给时代遗忘了。
关鸣川到石公馆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刚返重庆时,石孝先曾在小洞天设宴为他接风,至今没有回拜;再就是要查找已不知所之的洪云龙,非借助石孝先手下袍哥力量不可。关鸣川知道,石孝先这人社会上流传有不少关于他的趣事。有一桩说的是,南京政府成立之初,孙中山之子孙科出任铁道部部长的肥缺时,石孝先就几次三番扬言要去找孙科讨老账,说,“我老爸在四川当多年的师长,把几十万银子兑给了孙中山,父债子还,他孙太子不能赖账。”当时有人劝他说,“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用?”他说,“我要到全国各地去开堂口,嗨袍哥。”还有一件是,石青阳继马福祥出任蒙藏委员长后,石孝先又到处向人夸耀,“全中国只有俩委员长,蒋委员长、石委员长。”意即他父亲是与蒋介石平起平坐的人物。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声誉颇有些恢谐的人物,如今在重庆南岸可是比当年他老子更有威风。
仆人送上茶后退出,客厅里只剩下两人时,关鸣川问:
“五哥常来吧?”关鸣川指的是石增福,不是指石孝先的老拜兄陈国章陈五哥。他和石增福现在算是同僚,不知为何,俩人之间有了某种无形的隔阂。
“来过一次。他现在官大了,没把石公馆放在眼里了。”石孝先口气里充满着对石增福的强烈不满,紧接口气极亲热地问,“关大哥,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啦?”
“一来是为了向石伯母请安;再呢,确实还有件事,孝先还记得二十多年前鸡冠石那桩案子吧?”
“你是指南方同志在鸡冠石洪家园子神秘被害,后来又闹鬼那桩公案吧?当然记得,虽说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可是从我老子嘴里曾多次听说过,对那件事印象也是深得很的。怎么,你想起了提这事?”
“当年,就是在这间屋里,”关鸣川抬头打量着客厅,记起当年四川的几个风云人物熊克武、杨庶堪、但懋辛就曾经在这间屋里擘划了四川的一段历史。眼下跟他称兄道弟的石孝先,那时还不过是个拖着鼻涕的小毛孩子。不过二十多年时间,四川的风云人物已不知换过凡几,不免心里暗暗感慨,沉吟着接着说,“熊师长派我去迎接那个南方同志,不曾想就在洪家园子遇难了,在外这二十多年,内心始终怀着愧疚。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