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
“我的天。”王头直着眼叉腰看她,“你这闺女平日在做什么?难道什么事也不会干?”
“我会洗衣服。”唐流脸一路赤红到耳跟,顿了顿,又轻轻道,“我也可以帮你们养马。”
“笑话。”王头端起烟杆,在嘴里吧嗒吧嗒吸了几口,停下来,吐出烟雾,“养马的活是男人的事,堂堂骠骑庄难道还要个女人来做这种事。”
“这样吧。”他摇头,“做饭的活现在归码子胡管,你去跟他好好学学,有空的时候再帮着洗些衣裳,这事我会慢慢告诉老罗,省得他发脾气……”他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又深深抽了几口烟,到底是忍不住,借着吐烟,把余话叹了出来,“什么女人?”
唐流被说得抬不起头来,心服口服。她自小丧母,父亲又溺爱,并不以平常闺秀的方式教养,若不是在少相府的那一段日子,她恐怕是连洗衣的活也干不了。
王头终于过足了烟瘾,带着她穿过草地,来到另一头靠石微潮的木屋处,“这是专供伙食的厨房,记住,庄里所有的地方,只有这一处是可以用火的。”
“是。”唐流轻轻答。
此时,从屋里钻出来个黑胖的男人,打着赤膊,身上闪着油光,一眼见到唐流,照例又是一怔。
“老王头,”他奇怪,“莫不是我眼花了,这里怎么有个女人?”
“少装腔作势,难道你一早没打听过消息?”老王头用长长的烟杆作势要抽他,“我给你送徒弟来了,老罗说了,这个女人先在你这里放着,一来安静少事,二来也好帮你打个下手。”
“没问题咧。”码子胡有着如弥勒佛一般的面孔,笑起来眼弯唇翘,每一条纹路中透出可亲。他正用这种笑容对着唐流,“小姑娘跟着我不用干多大的事,洗菜切菜淘米就可以了。”又怕说得太厉害,小心地看一眼唐流,“要不只洗菜?我们人多肚大,菜的份量很足。”
这一下,不光唐流,连王头也被他说得笑了起来。
“臭胖子,你倒会怜香惜玉。”他哈哈地点头,“不错,小丫头跟着你很好,这样老罗就放心了。”他走过去,贴着码子胡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引得他不住点头称是。
于是,唐流在骠骑庄安定下来。同样是做工,这里的环境条件比少相府差的岂是十万八千,可人物朴实简单,并不倾轧相恼,她只觉身处其间,竟比少相府又胜出了几万倍。
码子胡本名胡存生,性格温和绵良,他待唐流十分爱护周到,只把些轻闲干净的活儿分给她干。
又过了十几天,她开始了解庄里所有的人,不过八九个男人:罗庄主、看门的老王头、厨房胡存生还有在马栏里干活的大刘、麻黄、长青、疤子李,与往返于城内外采物送马的沈算盘与小飞。
在庄子里,平时不大看到罗庄主、沈算盘与小飞,唐流开始与其余众人混熟,老王头说得对,这里的人并没有一个存着坏心眼,一群豪迈爽气的男人,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非常容易相处。
其中,长青是个略略不同的人。
他就是唐流第一天所见的脸上有疤的男人。
说来也怪,这一群人平日极爱以绰号相称,但,大刘瘦削而短小,麻黄并没有一粒麻子,疤子李也不见一块疤痕,事实上,只有长青脸上有疤,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事。
唐流常常看到他们晚饭后踢踢踏踏地齐齐走向木屋,大刘特别喜欢惹码子胡,麻黄惯于同老王头绊嘴争论,疤子李认真听辩,其中,只有长青是沉默的,夕阳中,他的面目呈现出岩石般的冷峻,眉角眼梢隐隐,有种凄凉。
偶尔,唐流从胡存生的嘴里得知,这一群庄里的人,包括罗庄主,都是带罪之身。
“那胡师傅犯了什么事呢?”唐流不解,这样一个心地纯良的善面人,怎么也会被禁闭到此地。
“我差点杀了人。”胡存生扭捏半天,终于吐出句话,吓了唐流一跳。
“我重伤了村里的一个富贾。”他舔着厚厚的唇,犹豫着,还是说了出来,“他太欺负人了,我也是错手……”
“哦。”唐流明白过来,伸出手去,拍在他肥厚的手掌上,安慰他,“我知道,你是被逼的。”
“是呀,唐流姑娘,你不知道,有时候人是会被逼急的呀。”想起往事,他的脸膛又红了起来,望着远方,叹了口气,不住反复说:“我也是被逼的呀。”
唐流淡淡地笑,立起来,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远方,真的,想来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一步步的路途坎坷,一切,不过是身不由己。
在骠骑庄的日子过得可算清闲, 真正地与世隔绝,长天、骏马、草地、爽快人。闲来无事,唐流喜欢坐在木栏上发怔,抬头,是无尽苍穹,平视,则是广阔平原,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回忆,究竟,她曾做了什么,得到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某日,罗庄主派人来请她过去,这次,来找她的人,是长青。
自进入庄子后,他是最少和她说话的人,若非必要,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她,可是今天,他竟然迎上来问她:“唐姑娘,你在这里可还习惯?”
许是长久不与人主动说话,他忧郁严肃的面孔上有一丝不相称的羞涩,他说:“如果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可以来告诉我。”
唐流只觉吃惊,随着他穿过空旷的草地,一路上,她好奇地打量他。第一次离得这么近,她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除了脸上,身上竟还有无数条疤,不论是手腕、脖颈还是面颊上,隐隐地,阳光下藏不住深深浅浅的伤痕,面上那一指长的不过是最明显的一条,在它之旁,暗花般涌出百足印迹,极细的道道阴影,每一动作,便会在明媚太阳下闪出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