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几辈子的脸都丢光了,她的脸由红转黑,想她活了四十年,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没见过?竟然屡次栽在这个肚子上,她简直想仰天长叹一声:这便是所谓的,上帝在开了一扇窗的同时,会关上另一扇窗吗?!
话虽如此,饭还是要吃的。更何况花的不是她的钱,当事人也不在乎这点钱,她更是吃得心安理得。没三两下,渊便熟门熟路地领着她到了一家酒楼,高楼华间,名画贵饰,奇花异草,甚至于侍者也青衫缓带、彬彬有礼,全然不似寻常店家。再说眼前这桌子菜,完全可以达到早茶的“豪华”标准,清淡而不少鱼肉,繁多而不显杂乱,兼具了各种特色、风味的美食。她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心理上希望挽回点面子,生理上却已经耐不住饭菜的诱惑了,顾不着他的嘲笑,她大快朵颐起来。
他只是浅笑着柔声道:“慢点儿,慢点儿,莫噎着了。”一旁看着,自己却不动筷。环顾四下里,不禁叹了一声:“这儿还是如此,一点也未变。”
咽下一口鲜鱼粥,她清了清嗓子道:“听你这口气,想必是来过了?”
他随意答道:“几年前路过云暮城时曾来过此地,倒也不是常来。”她并未问他是否常来,他却似是在澄清什么一般,急着说明自己不是这儿的常客。
她望了他几眼,又埋首吃了起来,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不知是了然其中原委,还是明知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席间因此忽而安静了起来,只有她窸窣的嚼咽声和他平稳的呼吸声。
如此沉默并未持续太久,待她吃得心满意足后,她放下了筷子,擦干净嘴,望着他笑道:“可真对不住,光顾着自个儿吃,也没招呼你。”语气却是了无抱歉之意。
他也听出了几分,只摆手道:“无事。这些个饭菜我尚看不上眼,不吃也罢。”言下之意既是他不屑的食物她却吃得如此欢心,分明是对她的回击。
“哦?也不知是谁昨夜在路旁小店要了不少甜点,吃得甚欢……”她故意拖长了语音,满是嘲讽地低声道,却又足以令他听见。
他轻挑长眉,起身向厢间门外走去,边走边道:“不与你多计较。”又唤来门外侍者,结了帐,收拾她留下的残局。
如此说来,算是她赢了,聊挽回今日些微颜面,得意地在他身后哼哼道:“我道是,总有法子能制得住你……”正得意之间,她却打了一个饱嗝,声音还不小,忙捂住嘴,却还是来不及了。
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转眼间他又有了回击的把柄,见侍者已退下,他便轻笑道:“看来这身子果然是公主命,不经劳累,不耐风寒,还得好吃好喝的伺候着,饿着了不行,饱了也不行,总有那么点儿声响,不让人消停……”话还未说完,他便大笑着拂袖而去了,只余下气得满脸通红的她,真直跺脚。
他这话倒真没说错,这个吃饭问题着实麻烦不已。想她前世饿个三两天的也无事,而今不过半日,已是饥肠辘辘了。除了认栽,还真没别的法子,今个儿她算是颜面尽失了。
大清早的,街上便出现了一道不甚和谐的景象,一名衣衫似雪、颜如玉的青年男子轻笑缓踱,本是极为赏心悦目的一幕,却见一名轻纱青衣、清丽可人的少女黑着脸紧随其后,着实令人好奇。
两人入了一家卖衣店,各色衣裳一排列开,满目琳琅。穿越十六载,不曾见如此华丽的衣裳齐字排开,那花纹儿妍彩迷人,她愣了愣,脸色稍霁。
他回身浅笑着望向她,说道:“这儿的衣裳随你喜欢,尽管挑便是了。”
她回瞪了他一眼,嘟囔一声:“这还差不多,算你有点诚意……”
她仰首望去,随意看看,挑起一件湖蓝色碧荷水纹绣银丝边裙,有些欣然,却又放下了。执起一件靛紫色空山暮雨上杉,似乎也颇为中意,终是放下了。
再一转身,她怔怔地伫在原地。那是一件黛青色翠叶粉桃花裙,绛桃点新绿,长枝连碧霄,恰是梅子青时节的光景,几分浅绿兼桃红,甚是好看。但令她眼底闪过一抹惊艳的,非干艳色,不是风光。
她望得出神,手微有些颤抖地抚过那一件花裙,指间微凉的触感有些扎手,将她的思绪从桃花纷然的季节中拉回,眼前什么也没有,不过是一件翠叶粉桃的花裙罢了,不过是一叶寒秋罢了。有些落寞,她颓然放下手,淡然道:“我们换别家吧,这里没有合适的。”
他分明看见了她眼底的欣喜,也知其中缘故,并不咬说出口,只是浅笑道:“没有看得上眼的吗?”缓步移向一件蓼蓝色浮云生烟长裙,说道:“我倒是觉得这一件不错,你意下如何呢?”
她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款式不中意,颜色不合心,只是这儿的衣裳太艳,不宜旅途奔波,倒像是富家小姐出游……”
话是如此,他也明白,只是总觉着自己亏欠了她什么,便竭力地去关心她以弥补自己心中的愧疚。毕竟,一路上她也没给自己添什么麻烦。倒是他,还需仰仗她的公主身份做些事。当然,只是不能说的。最终,他只是淡淡一笑道:“那便去别家看看吧。”
两人沉默着离去了,浸染在与来时不同的思虑中,却俱是不语。
缓步慢移,两人又入了另一家店,光是看装潢,便知非是奢靡华贵之地,衣裳很是普通,一如她身上所着之衣,淡淡的青色,略有些清波水纹。她也不多挑拣,只随手提了件青色碎花纱裙,逃亡之人,衣裳再多也没用,她早从甘兰那儿学来,只一件便足矣。
收拾好衣衫,结了帐,两人齐肩出了店门口,已是日上三竿,阳光满照,驱散了深秋的寒冷,却不暖人心。
他斜眼望着她,她的脸色并不很好,有些阴阴的,或许还在惦记着方才的粉桃花裙,又许是由此而生的别样情怀。他便随意聊些闲话,以驱散这恼人的沉默:“挑了这么些衣服,净是青衫蓝裙,你可是十分中意青色?”
她点点头,回道:“黑色沉闷,白色纯净,灰色慵懒,红色太艳,黄色不宜,紫色尊贵,只这青色,灵动飘逸,极富生性,看着心里也舒坦些。”
他默默点头,什么也没说,却似是想起了什么,思忖着什么。
一路寂然,两人回到了客栈,她独自一人回屋里收拾行囊,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除了方才买的衣裳,不过是空着手来,又空着手归。只是坐在窗边,自怀中掏出那一串小银铃,早些时候她已将两只银铃取下,合串于一线里,为的便是便于携带。虽是奔波数月,她却未曾遗失。这样的境况令她有些惶恐不知所措,害怕这样的爱惜,到最后只是一场劫,害怕这样的珍贵,到最后只是一场空。于是,只能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来说服自己,忘却、忘却。假若到了最后,她连这些借口也没有了,至少还能说:他是自己的表哥。这样的血缘错乱,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回避和否决的。
清风不识人情意,无故揭帷帘。此时,正午的阳光斜切入窗内,为银铃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金色,熠然生辉。她沉默着摇动银铃几下,它便露出一口皓齿,叮叮地回应着她。
“你说,此去还能归否?”她淡然问道,银铃只是叮叮地响着,似答非答,天际掠过一排雪羽白雁,她的目光随之而去,向那遥远的北国,向那不知是如何的命运等待着的千年雪山,她紧握着银铃,笃定决然地注目天际,低声道:“至少,我会活着。”
随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