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颌首,依旧真诚说道,“沈大人的意思是要陛下从自身做起尚俭,这固然没错,可也只是节流而已,朝廷还需找到开源的法子。元承绝不是说捐纳这个办法好,这毕竟只是一时权宜之法。至于怎么能令国库充裕,百姓富足还有赖于沈大人为陛下多出谋划策。”
沈继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良久摆首道,“继无此能为。周大人敛财手段高明,不去户部任职确是可惜了。你口口声声说户部没钱,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自己却丝毫没有俭省之意。周大人,你千里迢迢从京里来赈灾,排场不小,听说你还带着内廷供奉的建州龙团?”他忽然提高声音问道。
我微微一惊,只得据实答他,“是,元承并非有意铺张,是事出……”
他挥手打断了我,声色俱厉的道,“周大人那些理由怕也都是为了朝廷,为了陛下罢。那沈继也无谓知道!继这里并没有好茶好水来招待大人,大人这便请罢。”
他的逐客令下的决然,我尴尬的起身,感觉到自己的脸大约是红一阵白一阵的。无奈之下,我向他长揖告辞。
直到我离去时他仍旧岿然不动的坐在原处,目不斜视。
“大人又挨骂了罢?早就知道会这样,连我都能猜到的事!您干嘛非要自己撞上来让他骂?”阿升嘲弄的问我,语气里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我回想适才的对话,心中已没有不快,遂对他解释道,“他送了赈灾的银两给我,出于礼貌,我总要亲自拜谒感谢他一下,至于他说什么,我听着就是了。”
阿升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不以为然的白了我一眼,又对我撇了撇嘴。见状,我笑着对他道,“反正回京里也是要被骂的。不如先习惯一下,听听他们如何骂我,我也提前想好辩驳的话。”
他轻笑出来,复又白了我一道。我于是笑叹道,“阿升,我觉得我是老了呢。这些年下来,脸皮都比从前厚了。”
他终于乐了出来,笑过一阵后,他略微严肃的问我,“您说这个沈继知不知道,他的官位还是您举荐的?”
“应该知道罢。”我回答。
“那他还这样对您?就不能知恩图报一下么?”他颇为迷惑的问道。
我笑着冲他摆首,“这对于他来说未必是值得高兴的事。他本身根基不厚,一入仕途就得了人人称羡的差使,多少人眼热,背地里不免说他和我是一党,也许还会说他讨好巴结我。所以他更是要对我不假辞色,能远则远。我知他的难处,所以若是有机会也便成全他罢,让旁人看见他并不对我客气,反而更有助于他在世人心中留下个好名声。”
阿升听过沉默不语,半晌叹气道,“您原来心中这般清楚,唉……”
说话间,我与他已行至虹桥。扬州城,上方寺至长春桥为草河,便益门至天宁寺为城北,自瓜洲到古渡桥为城南,从小东门至东水关号称小秦淮,而中心处皆会于虹桥。
所谓扬州好,第一是虹桥,杨柳绿齐三尺雨,樱桃红破一声箫。虽是深秋时节,天气晴好,城中人三三两两皆来游湖。那湖中画舫林立,观其名字也取得颇为绮丽,有唤流霞,鸣鹤者;也有叫春螺,云淡者;还有叫青雀舫,百花舟的;更有唤为可以游,镜中行者。
前方岸边忽然围上来一群人,将去路都堵了大半,有人指着湖面上一艘名为烟艇的小舟说道,“来了来了,匡生的船来了。看他今天要吹什么花样。”
我随众人向湖中看去,那小艇上独坐了一个长须老者,手持一杆水烟。他燃起烟,先吸了一口并未吐出,再吸了一口仍不吐出,一连吸了十数口仍不见一丝烟气吐出,众人见此已是轰然叫好。却见老者口中缓缓冒出一股白烟,那烟初时似有若无,渐渐连成一道直线飘飘然直升半空,在空中盘旋一阵后,忽然化作一团,其状好似妇人头上发髻,就在众人指点间,那烟却由白色慢慢转为淡青色,再看那发髻也变了形状,好似远山含翠,连绵不绝。
此时一阵清风拂过,那青山陡然变做一个须眉仙人的模样,其状甚为清晰,仙人衣袖随风飘展处的褶皱无不毕现。围观众人有拍手叫好的,也有被他神技惊的目瞪口呆的。
正当众人陶醉于观看仙翁时,那道烟又渐渐的变了颜色,越来越深直至墨黑,点点升起在空中又化成一顶黑云,恍若山雨欲来。众人皆叹服,叫好声音连绵起伏,正等待接下来又会变出什么时,那老者向空中吹了一口气,蓦地里风生烟散,黑云消失的无影无踪,一缕沉烟缥缈,再难觅踪迹。
一时间观者皆为老者吹烟之术颠倒,有人已开始向湖中老者问询其水烟价钱。正自热闹,前方又传来一阵马嘶声,滚滚烟尘中但见数百匹马踏烟而至,奔腾鸣叫,声势夺人,细看时,却见各色名马俱备,有雷首良马,大宛良驹,乌孙天马,西域汗血。更奇的是,马颈处挂着各色花卉,奔腾而来时,只见繁花灿烂夺目,令人目眩神迷。
阿升亦看的目瞪口呆,不禁赞了一声好,却也没忘记拉住一旁的本地人探问此时跑马于城内是何缘故,那人听后一笑告诉他,这是扬州盐商汪府上每日必做的营生,汪家蓄养了数百匹名贵马匹,在城中遛马驰骋已是街知巷闻的一道景观了,老百姓津津乐道的却是看看每天是否有不同的新马加入其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