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手上沾了灰,墨如鸦手里拿着一瓶水直接往他手上倒,水冲到伤口上,那人吃痛,猛地睁开眼,他一双眼睛星河灿烂,只是此刻的表情过于狰狞,破坏了眸光里生辉的美感。墨如鸦将水递给他,道:“你自己冲,我这里有药。”
墨如鸦拿碘酒给他,“嗤”,那人疼的冷哼一声,他眼睛锁在墨如鸦白净的脸上,嘴角抿得紧紧的,终于开口说了一声:“谢谢。”
面前的女人穿衣打扮无一不土;一头乌发一股脑的卷在一堆;瞧不清全貌;如今七月的天气;她竟然还穿着到脚踝的长裤和规整的长袖衬衣;衬衣纽扣也扣到了最顶上的那一颗;就跟生怕被谁瞧光了似的。那女人包扎好了伤口,还问了他一句:“你肚子饿吗?”
墨如鸦问面前受了伤的人,“你肚子饿吗?”
他也不回答,就扶着受了伤的手坐在那里,不再说话,一声不吭。
墨如鸦进了巷子,手上提着阿文爸爸给她的猪脚姜,出来就再也不见了那人身影,唯他坐过的地方,摆着一枚一元硬币,烈日下,要刺花了人的眼。
第二日,阿文就坐船过了澳门,修伯的女儿随她母亲回来了,昔日的弟兄有认得那位大美人的,听说那位美人到如今都很美,岁月一点也没有薄待了她。那兄弟还说了,“真是拍过电影的大明星啊,整个样子,比现在那些不知什么鬼的小明星们靓多了”,后又补充道:“念初都是靓女,随她母亲,头足眉眼,像了个十成十,阿修你有福了。”
修伯听电话,越听越笑,又笑到咳嗽起来,问对方:“阿苏,你在哪一处见到她们母女俩?”
电话那头先是停了一停,许久才道:“我现在星河做安保,我在星河见到她们的,阿嫂陪着念初,念初在里头表演。”
星河是澳门一坊高端赌场,里头有五星酒店,有高端购物区域,时常有艺人在里面卖力唱歌跳舞,星河给出的报酬不菲。修伯慢慢喘息,才问道:“念初都去做了明星仔?”
那头说:“是呀,星河里头有高层看中了她,想捧她走红,现在就让她在星河的娱乐区演着先,我看她似模似样的,日后可能会红呢。”
修伯挂了电话,竹溪下楼来看他,说:“阿文今日要返来。”
“那……她们俩母女返来没?”
竹溪叹一口气,只道:“阿文去了足三日,我怕他衣服没带够,便叫他返来先,带足衣服再去。你放心,我一定要请她们母女过来探望你一次的。”
修伯咳个不停,面色难看极了,他说:“阿苏话念初想做明星,如今在星河唱歌,我知自己没资格管她,但……”修伯说一句要喘一会儿,“但是我真心不希望她做这一行,她是读了大学的,我希望她可以找个正经工作,这种以色侍人的事,能得几日好?”
修伯握住竹溪的手,又说:“罢了,她们不肯来,莫要为难阿文,我只想念初好生生的,见她快乐,我都开心。”他又从铁锈的饼干盒子里拿出一把钥匙,道:“这给阿文,我以前存了一点东西在银行保险柜,以后我不在了,你叫阿文收着,不要弄丢了。”
墨如鸦提着食盒进来,竹溪笑道:“细女,你来了?”
如鸦道:“修伯,你食了没,我带了猪骨粥给你,你趁热,然后要吃药,我替你烧热水。”
修伯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给如鸦,道:“阿墨,你是个好女仔,修伯都没什么好留给你,我给你写了一封信,当留念。你不要不开心,修伯不是不疼你,只是……只是修伯没本事,没存下什么钱,不然我都要送你一对龙凤镯,给你日后嫁人当嫁妆。”
墨如鸦一双眼睛黑幽幽的,修伯在交代后事,她知道修伯不行了,修伯自己也有感觉。她原以为修伯还能熬上两个月,想不到,这一天来得这样早。
当年犹是人间别;况此茫茫别死生。
待修伯身故,她就去下一个地方寻他,萧醉吟,你在哪儿。
第 4 章
修伯死在一个寻常无比的傍晚;那一天;无风无浪;太阳升起后又落下;竹溪去了夜班;阿文还没收工回来;墨如鸦正在安宅聆听管家阿余的教诲:“阿墨,你是个聪明人,不论你在安宅听到什么,撞见什么,都不要往外说。当然,基于工人的忠诚程度,安宅会给予你们一定的保密费,安生说你做得不错,这两千块是给你这个月的奖励。”
阿余拿出两千港纸,墨如鸦神情寻常,瞧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阿余挑起她精细的眼睛,在墨如鸦脸上梭巡了一遍,实在是个标致女子,无奈真是土了一些。阿余在安宅服务十几年,安生的女朋友换了又换,不是女明星就是高级白领,环肥燕瘦她都见了个遍,墨如鸦就凭这一双清澈如水的瞳眸就将那些个妖妖娆娆的狐狸精比了下去,阿余心里默叹一声:此人乃真绝色也。
墨如鸦穿着墨绿混翡红的格子衬衫,衬衫扣子扣在手腕处,她双手接过阿余手中的钱,说:“多谢阿余。”这声音温温柔柔的,散开了七月的烈日,阿余心中一动,说了一句:“阿墨,其实你是年轻女生,可以穿得活泼一些的。”
墨如鸦活过的这六百年,她从朱棣称帝活到崇祯吊死,在大明亡国以后,她就躲在了蜀地的深山里。她不老不死,害怕人家瞧出她的怪异来,深山老林里人烟寂寂,她这一躲,就藏了二百余年。再出来的时候,别说明朝的皇帝,就连清朝皇帝都没有了。天下变成了军阀混战的局面,她又躲回了林子里,也不知过了多少年,也许是三五年,也许是十来年,林子里的人突然就多了起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墨如鸦无法,只得拿了两个银锭子换了一张出海的船票。船去了法兰西,墨如鸦又在法兰西过了十多年,她是不会老的,所以从法兰西搬去了德意志,恰逢遇上德意志打仗,她又拿一锭金子去银行换了钱,转道去了西班牙。她在西国的一个小镇子里住了二十多年,靠缝纫为生,若是周转不灵时,她就拿点金豆子去银行换钱,这么些年,也算过得安稳。允炆说的不错,金银是硬通货,无论何时,都是使得的。
墨如鸦女红了得,允炆常说,她的女红堪为京师贵女们的表率,那时她以为允炆是哄她的,后来才知道,她的一方绣工,价值千金。一方绣品出来的太慢,可她时间多,别人一年两年的缝纫,她有十年百年的时间去缝纫,只不过,如今允炆死了,萧哥哥又不在了,这惶惶世道里,孤身女子穿的那样漂亮,焉知福祸?
自西班牙回来,她先去了北京城,朱棣修的皇宫里头不许住人了,谁都可以进去,只要买张票就行。她心痛得很,允炆,你想看见如今的天下吗?你是洪武皇帝点出来做皇帝的人,这苍茫世道,乱了,也变了。
墨如鸦这一生,最恨的地方就是北京城,她没有住上三五年,也没有住上三五天,她绕着巍峨皇宫走了一圈儿,就离开了。朱棣夺了允炆的江山,可他的江山呢,现今又在哪里?
她离开北京直接来了香港,那时候修伯刚出狱,在街道做洒扫,见她一个独身女子,指导她找个地方住下先,再寻求生计。然后她认识了阿文爸爸,又认识了阿文,他们都是好人。墨如鸦想,等她走了,她一定要给阿文和他爸爸留下点什么,或许送他们一方允炆用过的砚台,应该还能值点钱。
墨如鸦静静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阿余咳一咳,道:“好了,今日你先回去,明日再过来。”话刚说完,安葛生就站在了门口,他示意阿余先出去,墨如鸦瞧着他,不知他有何指教。
安葛生倒也爽快,直接道:“墨小姐,你是聪明人,我也不和你兜圈子,玉蝴蝶跑路了,她偷了我一份文件跑路了,你给我把她找回来,我替英修要回公道,怎么样?”
这话有些惊人,墨如鸦垂下眼眸,不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