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立志成为他那样的人。李烈说,诚恳得如同倾诉,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倾诉了,有多久不曾向人敞开自己的心扉倾诉与信念与理想相关的事与人了?他记不清了,但现在他想这样,面前这个女孩子的眼光终于由游移到固定了,他在她清澈的眼眸中再次发现变了形的自己。
是他的成就?还是他的选择?
科学家永远没有成就感,也不问选择,摆在科学家面前的也永远只有一条路,就是创造。他的语气带着焦虑。
未央央良久未曾开口,她似乎在沉思,也似乎在调整,李烈无暇顾及她的想法,他只记得那天他的头脑里正有一片白色的云在移动,忽而来忽而去,不知来自何处,去向何处,他其实也在茫然与困惑,只是,想起放弃这两个字他便会如遭雷击,所以,他宁愿自己是一只上了弦的钟,将时间概念化,然后不停的向前。
背后站着全中国,面前对着全世界。李烈忽然说,他看着窗外的人流却心潮起伏。也许是感觉到未央央的沉默,他以未央央那种淡而又淡的语气问:在你看来,这算是沽名钓誉,还是崇高?
未央央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锦城虽乐,不如回故乡;乐园虽好 ,非久留之地。归去来兮。
李烈忽然间仿佛听到了心头那层坚硬的外壳碎裂的声音,他太熟悉她讷讷而出的这句话了,大数学家华罗庚1950年回国时发表在大公报上的《告全体留美学生书》。曾几何时,那字字金石的言辞就是他义无反顾的动力,他也感同身受过那种对共和国之恋的归心似箭,可是,有几人能够理解,有几人能够珍惜。
李烈最终还是在心潮澎湃之中淡淡一笑,将眼光转向了窗外,他掩饰着自己,因为他知道她也在掩饰她自己,包括刚刚还有的那点子小揶揄,自然也包括他对她还存在着的疑虑。他们都看着窗外与自己无关却又非常贴近的叫过客的人们,努力地掩饰着那种彼此带给彼此的微微震荡。
其实——未央央打破了这种沉默,但她却还是看着窗外,就像初次相见时那样,仿佛自言自语,仿佛在对一句台词:我是一路跟着你来的,你从C部走到这儿的一路上,我都跟着你。
李烈那时想看一看她的眼睛,他想知道这赤裸裸的话语背后这双眼中是否会有温暖是否有探询是否还有讽刺,可他没能捕捉到她的目光,只有将那两潭深水遮覆得严严实实的浓密睫毛,屏蔽了刚刚还产生过的那种共鸣,他在一瞬间浮想联翩,他那薄脆的自尊心又在蠢蠢欲动树起了保护膜:为什么?
他为自己这句幼稚的毫无张力的回应而羞涩,于是沉默再次充斥其中。
未央央没有回答,她努力地淡淡地笑着,然后托腮望着窗下。阳光照着他们,他们就像是一对闹了别扭的情侣在这个午后看着窗外被阳光同样照耀着的人们,直到一个电话惊扰了她,她起了身,拿起了衣服,掏出了一支笔在餐盘的餐巾纸上写下了一串数字,然后,她将那张纸放回餐盘,那串数字被压在了下面。李烈听到她好似戏谑又异常认真地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我在阳光下!
我们都在!李烈想,他循着阳光而去,那天的,不,他想,不只是那天的,是所有的,所有的阳光都很无私,但也很软弱,一只软软的被风吹起的塑料袋也能造出一小片阴影。
那生活在阴影中的人啊,是多么不幸!他看着未央央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就像一个高傲的乞丐拿起了那张餐纸,他看到了一串数字,他将这张纸团成了团。
最大VC 7(1)
李烈等了几天,并没有接到来自C部的电话。他最初的计划正被毫无预期的等待耗得所有的能量值都在此起彼伏。通常是早上的时候分值旺盛,到了晚上,分值最低。
五天里,他没有等到曲中正,甚至没有见到他那辆标志性的奥迪A6,这让他开始相信接待室那个人的说法是真的。他现在已经与一些人混了个脸熟。综合司的李司长每次见到他总会摇下车窗跟他打个招呼,然后才让车进进出出。
这几天,他也几乎忘记了未央央。自那日一别后,他的焦头烂额很快便让他的那颗微微荡漾的春心成了死灰,他再次回到他的生活中,一如既往地清贫,只是那个数字时时无情地提醒着他,他的资金链断了。
而他也更清楚地知道到了二月末,他和杨林四个抵押在美国银行的房子车子就要拿去还债了。李烈杨林林谦三个单身汉还好说,艾金那个体弱多病的妻子陈思阳正在美国待产,房子如果真的没有了,那么这孩子没准就真的生在大街上了。
这个念头困扰着李烈的时候,正是周日的夜晚,艾金正手抚着额头陷入沉思。杨林间隔一阵的咳嗽声偶尔传来。李烈的心口那天揪揪地疼。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如果陈思阳的孩子无家可归自己就真的应该向前走一段进入未都大厦,上三十层,然后纵身一跃算了。
但是,他绝对不能留下那一跃的机会,因为他对于自己人生总结是乐观于山穷水尽后的柳暗花明。
这样想时,他走出自己的办公室对着技术部里的全体员工们说:停一停,休息一下,艾金,放首曲子来听听!
艾金那天放的音乐是《威风堂堂进行曲》,曲子铿锵地响起时,李烈忽然跳进本就拥挤的技术部说:多好的曲子,正适合我们,来,星空微的男人们,我们去打球如何?
十几个大男人蜂拥着跑下楼去,围着只有一个篮板的蓝球场开始了一场球赛。
以后咱们一定要建一个健身中心,再建一个娱乐中心来保护战友们僵硬的腰板儿。李烈站在场地中心大声地叫喊,尽管他知道能加入这个队伍的员工都不是为享受高额的工资和福利待遇,但他认为自己有必要“虚张声势”一下,以把这些眼下正与他共同奋斗的战友们像白云大妈一样畅想一下美好的未来。
舞动的夜晚就这样律动而去,当黎明再次来临,李烈的内心依然像北京的雾气一样不明朗。第二天,当他站在地铁站的站台上眼睁睁看着地铁呼啸而过的时候,他分明听到灾难呼啸着从天而降,是灾难,不是幸福。
他今天的目标仍然是C部,他现在就像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依恋母亲的奶水一样向往C部,但是,早上发生的几件事让他有些意志消沉,心烦意乱。办公室所属的房产公司里的老蔡先生亲自登门告知他房租已经欠了三个月了,不能再拖了,再拖他也要下岗了。李烈看着这张标准的北京人的脸,很想告诉他他非常清楚地记得他欠他的三个月房租是90万,这个数字让他刻骨铭心就像这几间屋子的温度一样让人刻骨铭心,这里的租金高过硅谷,这对创业初期的他们来说是最致命的困难。但是李烈挺着这座大山苦笑着说:他马上就会得到投资,到时候就会把钱一并还给他们。然后,他玩笑地搭着老蔡的肩膀说:下岗了可以到星空微来工作,我们正需要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