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茜奈特还是不得不询问了新导师的名字,埃勒巴斯特,他这样告诉她,而她感觉这个名字起得很有讽刺意味[1]。她需要特别频繁使用这个名字,因为一路上,他经常会在漫长一日的乘马赶路中途睡着,这就让她不得不承担起找路的任务,并且时刻保持警惕,应对沿途的一切可能危险,以及让自己有事可干。她叫对方名字的时候,他倒是能够很快醒来;最开始,这让她怀疑对方在装睡,只为了避免跟她聊天儿。但当她这样说,他看上去很烦,并且说:“我当然是真的在睡觉。要是想让晚上的我有点儿用处的话,你就必须得让我睡觉。”
这让她很是光火,因为事实上,并不是他要怀上小婴儿,给帝国和大地养育一个定制的后代。而且在做爱活动里边,他也总是不肯出力。尽管他们之间的这事本来就短暂又无趣。
但在上路之后一星期左右,她终于察觉到他在每天骑马的过程中,甚至是在深夜里(当他们一身疲惫,满身黏湿,躺在同一个睡袋里),都一直在忙些什么了。她觉得,自己此前没有察觉也应该原谅,因为这是一件持续不断的事情,就像在一屋子人聊天儿的环境下,很容易错过一个人的低声嘟囔——但他的确是在平息附近的地震。所有的地震,不只是人们能感知到的那种。大地所有细微的、小得不能更小的抽动和调整,有些是在积累能量,酝酿一场更大的活动,有些只是随机发生:她和埃勒巴斯特所到之处,这些活动都会静止一段时间。在尤迈尼斯,地震活动平息的状况十分常见,但在这种位置偏远、维护网点十分稀疏的情况下,本来是不会出现的。
茜奈特发现这点之后,感觉到……困惑。因为平息微小地震并没有意义,而且事实上,这样做过之后,下次强震来临时的状况甚至可能更糟。当她还是个料石生,学习地理学和地震学入门课程时,教她的人都特意强调过:大地不喜欢被约束。原基人的目标是引导和调向,而不是压制地震。
她考虑这个问题好几天,其间他们一直行走在尤迈尼斯——埃利亚大道上,在一座旋转的空中方尖碑下方,那东西大的像一座山,阳光照耀下,足够实在的部分发出电气石一样的光彩。帝国大道是两个政区首府之间最快捷的通道,它尽可能被修建得笔直,用了只有古桑泽帝国才敢动用的方式:跨过宽阔的峡谷,修建漫长的石桥,有时甚至会凿穿无法翻越的高山,这意味着前往海边的行程只需几个星期,如果他们不特别急于赶路的话,如果沿较低等级的路途前往,会多花一倍的时间。
但是,恶臭的死鬼大地啊,公路旅行可真是无聊。多数人以为这里沿途都是死亡陷阱,随时可能被触发,而实际上,大道要比小路更安全很多。所有的帝国大道都由最好的工程师跟原基人一起修建而成,特意选择在被认为永久稳定的地点。有些道路存续过好几个灾季。所以经常连续好几天,茜奈特和埃勒巴斯特遇见的只有急于赶路的商人货车、邮务骑手,还有本地方镇派出的巡逻兵——所有人察觉茜奈特和埃勒巴斯特的支点学院制服之后,都用审慎的眼神看他们,但不肯与他们交谈。大道沿途社群稀少,几乎没有商店能买到补给,尽管大路本身配建了若干平整区域,有些可以倚靠的支柱和遮挡物,便于扎营。茜因每晚都只能蹲在火堆旁,拍打各类昆虫消磨时光,无事可做,只能对埃勒巴斯特怒目而视,然后跟他做爱,但这事,也只能消磨掉几分钟时间而已。
但这个新发现,有点儿意思。“你为什么做那个?”茜奈特终于问,那时她已经发现对方平息微震三天了。他现在刚刚又做过这事,在他们等着吃晚饭的期间——夹牛肉干的面包干正在被加热,还有泡发的葡萄干,嗯,好吃。他一面做,一面打哈欠,显然这件事是要消耗些精力的。原基力总是要付出些代价。
“做什么?”他一面反问,一面平息了一场地下余震,同时装作很无聊的样子拨弄火堆。她想打他。
“那个!”
他双眉扬起:“哦。你能感觉到啊。”
“我当然能感觉到!你一直不停地在做!”
“好吧,你以前反正也没说过。”
“因为我搞不明白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看起来有些不理解:“那么,你该早点儿问我啊。”
她真想杀了他。这情绪一定是穿透沉默传递过去了一点点,因为他苦笑了一下,终于开始解释:“我在给站点维护者一个喘息的机会。我平息的每一次微震,都能让他们的负担减轻一点儿。”
茜因当然听说过站点维护者。就像帝国大道网络将古帝国的附庸国联系在一起那样,抑震网点将偏远地区连接到支点学院,尽可能扩大它的保护范围。在大陆各地——任何一个原基人元老认定最适合操控邻近断层线或岩浆热点的地点,都建有哨站。哨站中驻有一名经过学院训练的原基人,其唯一的任务就是维护当地区域稳定。在赤道地区,各哨站的保护区域互相重叠,所以出现意外的概率极小。这个,加上支点学院居中协调的作用,就是尤迈尼斯可以像那样建造的原因。不过,在赤道区域之外,保护区之间的距离却比较大,为了尽可能保护最大人口数量,而且保护网本身有很多漏洞。至少在支点学院的元老们看来,不值得把偏远地区所有的农业和矿业社群全部纳入保护。那些地方的人,只有自行努力,自求多福。
茜因本人不认得任何被派去承担如此无聊工作的可怜虫,但她非常非常满意的一点,就是从来没有人提出过让她去干这个。这种任务,他们都会指定给永远无法得到四枚戒指的原基人——那些人有很多蛮力,却不懂得控制自己。至少他们还可以拯救人命,虽然自身比较倒霉,不得不活在相对孤独和闭塞的环境里。
“也许你应该让站点维护者自己去平息那微震。”茜奈特建议。食物已经足够热。她用一根棍子把它们从火中推出。不由自主地舌底生津。这天过得还真是漫长。“大地为证,他们很可能需要一点儿什么事情做,以免被无聊死。”
她现在一心只顾吃,没有发觉埃勒巴斯特的沉默,直到把他的食物递过去。然后她皱紧眉头,因为对方脸上又是那副臭表情。那份仇恨。而这一回,至少有一小部分针对她本人。
“你从来没去过维护站点吧,我猜。”
什么破烂情况啊?“没。我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因为你应该去。所有基贼都该去。”
茜奈特有点儿拱火,就一点点,因为他刚才说了基贼。支点学院会处罚任何一个说出这个词的人,所以她没听过几次——只有骑马经过他们身旁的人们低声嘟囔,或者料石生在教导员不在时虚张声势时才说。这个词太丑陋了,尖刻,而且还难听;听到这词,感觉就像被打了个耳光。但埃勒巴斯特说这个词的方式,跟别人说原基人一个样。
他继续说,还是同样冷淡的语调:“而且,既然你能感觉到我在做事,你也可以这样做的。”
这让茜因更加惊诧,也更加生气。“以地火的名义,我为什么要平息什么微震?那我就会——”然后她管住了自己,因为她本来想说的是像你一样疲软无用,而这个实在有点儿过分。但随后她就想起,对方的确一直那样疲软而且无用,也许就是因为他一直在做这个。
如果这事重要到让他一直不辞辛劳,她或许不应该这样一口回绝。毕竟,原基人必须要互相帮助的。她叹了口气:“好吧。我猜我可以帮助某些可怜虫,他们被困在底层,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只能维持大地稳定。”至少这样也可以消磨时间哦。
他放松了些,只有一点点吧,而且她意外地发现他在微笑。他几乎从来不这样的。但……不对,他下巴上那块小肌肉还在不停地抽、抽、抽。他还在担心些什么。“从这儿骑马大约两天距离,就有一个站点,从下一个岔路口出去即可到达。”
茜因等着他说下文,但埃勒巴斯特已经开始吃东西,一面满足地发出细微声响,这主要是因为他饿了,而不是这食物特别美味。她也饿,所以茜奈特同样开始大吃——然后她皱起眉头。“等等。你是打算去这个站点?你刚刚是这个意思吗?”
“我们要一起去,是的。”埃勒巴斯特抬眼看她,脸上闪过一份威严,突然之间,她对这男人的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最高点。
这种反应完全不理性,她对他的反应。埃勒巴斯特的级别比她高了六枚戒指,要是戒指数量能超过十,两人的差距很可能还会更大。她听过关于他技艺的传说。如果两人真要对抗,他完全可以翻转她的聚力螺旋,一秒之内把她速冻成冰雕。只为这个,她也应该以礼相待;考虑到他的好感可能带来的益处,还有她本人在支点学院等级体系中上升的个人目标,她甚至应该尝试真的喜欢他。
她已经试过对他讲礼貌,还有讨好,结果都不管用。他一直在装傻,或者就是恶语相向,直到她放弃为止。她试过各种表示尊重的小姿态,支点学院其他元老们通常愿意从年轻同行那里得到的那些,却只会招致他的反感。这让她自己很生气——奇怪的是,她的气急败坏,反而像是对方最享受的状态。
所以,尽管她绝对不会用类似的方式对待其他元老,当时却没好气地说了句:“好的,大人。”然后就任由整个晚上过去,两人之间保持着互相反感、暗藏危机的沉默。
他们躺下歇息,而她像平时一样伸手要抱他,但这次他翻身避开,用后背对着她。“如果还要做这种事,那就明天早上再说。你怎么还不来月经啊?”
这让茜奈特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无趣的女人。他痛恨这样的做爱,跟她自己一样,这本身并不是问题。但糟糕的是,他一直在等着喘息的机会,而她自己居然没有数日子。她现在开始数,有点儿笨拙,因为她不记得上次月经开始的准确日期,而且——他是对的,她的月经已经晚了。
在她吃惊沉默时,他叹口气,听起来已经半睡。“如果你的月经晚了,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旅行对人的身体消耗很大。”他打个哈欠,“那就明早再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