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骤凉,苏春娘团着身子坐在塌上做绣活,一寸寸抿着来,生怕下错针。
张娘子前头生了两个儿子,后得一女自然疼到心坎里。就这嫁衣料子,专挑了铺子里头最贵的买来。且不说惋惜只上一回身,面子倒撑了个十足十。
灶间油污重,总漫着股难言的气味。若污损了,不说照价相赔,难免伤了情份。
半梦半醒间几回睁眼,屋子里烛光犹在。武二捏捏犯疼的额角,撑起半边身子,却见苏春娘已然靠在软枕上睡熟了。
巴掌大的面庞,背在阴暗处,比刚来武家时白了些。武二不曾细细瞧过,羽睫微蜷,揽下昏黄跳动的暖晕,投在眼睑下。
翘琼鼻,婴儿口,醒时就窝在一处没声没息,现下睡着,更显恬淡宜然。
武二心头蓦然涨起一股强烈的心绪,有了妻,往后还有儿女。他,不想认命。
开阔穹隆之上,云波清湛艳阳高悬,连日弥散的潮湿,叫日头烘了个一干二净。桥头垂柳曳地拖沓,拢着根处的枯焦烂叶。
一阵铜锣声过,各家各铺伸出头来看闹象。有相熟的,大着胆子同役差搭了腔,问过才知县太爷的夫人,连同镇子上几家富户太太们,准备在城北牙子胡同口布米施菜。
“但凡家里揭不开锅的,都可去领上一斗子米粮和青菜。若是妄图占便宜的,叫衙里发现了,不光要成倍罚回来,还得上衙门吃板子。”
此话一出,正跃跃欲试归家拿布袋的几个妇人,悻悻的止了步子。虽说大旱几月,粮价暴涨,各家各户却也有口稀的饱腹。
布施摊子设在城北,那处多乞丐和贫民,等他们横穿半个镇子过去,怕也晚了。
众人歇了心思,该做活做活,该买卖买卖。也有想去瞧热闹的,把门一锁,扭着胯骨轴子,就往牙子胡同口赶。
锣声穿街过巷,后头闹哄哄的跟了十好几个丁点大的小子丫头,一路‘哦哦哦’的欢腾。差役也不赶,实在吵过了头,转身往后瞥一眼,能安生好几刻。
两张长案,一张方桌,上头堆着几只满筐的竹篓。摊子前围挤了好些人,大多着破覆旧,就连鞋也是有一只没一只的拖在脚下,眼下盛况,哪里还好意思同他们争抢救命的口粮。
挤在最前头的,要数混迹各街各巷的乞丐混子。他们饥饿多时,平日靠讨食能得到多少,一时热气腾腾的馍饼,勾得他们口水肆溢,一人搡着一人,拥挤的直往摊子处涌去。不慎有摔倒的,挨了踩,嚎得震天响。
县夫人和各富太太们哪里见过这阵仗,纷纷叫嚷着往仆从丫鬟身后躲。情势眼见控制不住,差役纷纷抽出腰间配刀呼喝。
刀下亡魂,谁个不怕。行乞久了,见寻常人也畏畏缩缩,不敢拿正眼瞧,更不必说面容威严的官差。
前头的人一停,后面也不挤了。他们缩手缩脚的站在原地踌躇,生怕一时惹恼官差,丢了即将到手的吃食。
平静不过半刻,人群中又闹哄哄的吵开。身高体长的大人跑在前头争抢,个矮身小的被挡在后头够不着,急得跺地怪叫,现场嚷成一团。
县令夫人怕起乱,草草吩咐了身前挡事的衙役接手,招呼一众富太太归了家。
二丫身子瘦弱,觑着空往人堆间隙里头钻,不多时,就挤去了前头。她人小,且不入眼。衙差顾得这头,看不上那头。
只躲了凶狠的目光,挑了筐子里现成热乎的,直塞去衣裳里。嘴上也不能亏待了,还待再拿,被后头来的手一把扯了领子扔去地上。
只听那人恶声恶气的啐道:“豆丁大的人,心似虎狼。回头看护不住,倒白瞎了这番功夫。”
二丫在地上滚了两圈,险些叫杂乱的步子踩到,她忙爬起来,恨恨瞪那男人一眼,转身跑进巷子里。
她跑跑停停,一路来到武家后门,朝屋后角的灶间窗下吱吱叫了两声,半晌没等得动静,便倚在墙角吃起馍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