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焕为人处事比文晟圆滑许多,生怕文晟寻了这小县令的晦气,忙抢上与他寒暄几句,岔开了话头。
文晟见他这般举止,自是知道他心思的,肚中暗笑,也不戳破。
几人一路寒暄入了驿站。
刚踏进门,便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若有似无,像一缕轻烟飘过,又像一根细细的丝线,将断未断。梁平的天黑得快,方才还是红云满布,这会子却已暗了下来。驿站虽然打扫得干净,却是年代久远,屋院深重,自有一股阴寒之气。一行人初初踏进这里,所见之物唯一盏烛火指引而已。乍然听到这幽怨至极的哭声,无不感到寒气森森。
文晟心胸坦荡,素来又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便笑问莫寒林,〃你这梁平县令当真半点也不轻松,不单要防着山贼,还要收容女鬼。〃
莫寒林黑瘦的脸上一双眸子精光闪动,在黑暗中灿然有神,〃大人说笑了,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鬼怪,若说有,那也是人心生出来的。〃
他口中说话,脚上不停,像对这里熟悉至极,在黑暗中左转右弯,毫不犹疑。到了主屋,文晟随口命后边的人各自散去了。入了屋子,是两间屋子打通了的,宽敞得紧,显然是刚刚才整理好的,两个小么儿正在地上拢着火盆。
文晟在外边吹了冷风,骤然踏进这里,但觉一股融融暖意迎面扑了过来,精神为之一爽。
那伶俐的小么儿接了文晟脱下的外衣,捧了一杯才泡好的茶奉了上来。
那茶自然比不的文晟平常饮的,只将滚开的沸水冲在茶叶上,色泽微红,入口无味,聊作解渴而已。文晟渴得狠了,哪里管得了这许多,接了过来一口饮尽,抹抹嘴角,目光灼灼地盯着莫寒林道:〃你方才说发出哭声的不是鬼怪,那就是女人了。身为朝廷命官,你该当知道,驿站是给有朝廷公职的人歇脚用的,哪怕是女眷也不能擅入。你既然知道朝廷的典章制度,却又在这里藏着女人,本王就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莫寒林想了想,默然起身,〃我若是不说个清楚,大人是不肯轻易放过我的了。大人既想知道,便请随我来。〃
文晟也不怕这个文弱书生弄什么古怪,大步跟了上去。陆焕却心细,拉过一个亲随吩咐几句才跟了上去。
那驿站从外边看是一层楼房,其实里边建了两层。莫寒林手执烛台,当先上了楼梯。梯板破旧,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建的,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鼻而来,每踏上一步都咯吱作响。上了二楼,愈发阴暗了,只有遥遥天窗上几颗星子稀稀疏疏挂着。
到了走廊尽头,莫寒林推开一扇门。
文晟笑道:〃我倒要看你捣什么古怪。〃闪目向里张望,唇边笑意登时凝住。这是怎样一副情景啊,只见不大的屋子里靠墙搭着几张长长的木板,上面铺着被褥等物,想来这就是床了。几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披头散发的靠挤在上面,身上衣衫破烂不堪,大棉袄子翻出白花花的棉絮。这些女孩儿大的不过十来岁,小的大约才七、八岁。见有人来了,吓得惊叫一声,惊慌失措的想找地方躲藏,但这小小的地方却又躲到哪里去,最后只得相互紧紧抱着缩回床上,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的盯着文晟。
文晟自小富贵,虽然从书上也知道易子相食的惨剧,但亲眼见到这几个瘦弱的女孩子用这么惊恐的目光盯着自己,就像一把利刀深深插进了胸膛。觉得自己不得不说点什么,待开了口才发觉声音竟黯哑成这般模样,〃你们不要慌,我并不是要来为难你们。〃他少有碰到这样的情景,但他知道此时无论自己说什么话都是无用的,而他,也确是说不出什么了。抿抿唇瓣,逃一般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屋子。
回到主屋,地上的火盆屋子吞吐着红艳艳的炭火,桌上放的茶还微微的冒着热气,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文晟深深吐了一口气,像要把心中的浊气都吐了出来。听到身后脚步微微,头也不回,〃这几个女孩儿,究竟怎么到了这里?〃
莫寒林似乎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说起,目光闪动,〃这几个女孩子,便是那伙强人的女眷了。其实楼上还有几间房子,住的也都是他们的亲属。说是住,也不过是为了好听。唉,原本那些强人也是城中安安份份的百姓,只是后来着实没有活路,才扯旗造反的。上边的意思是将这些女眷一体处斩的,我心中不忍,她们手无缚鸡之力,男人们在外头干的事,她们又哪里劝阻得了?便说先不要杀她们,万一将那伙强人激得更怒了,那更是越发不可收拾了。〃
文晟心思转得很快,忽然觉得这已经不是一场普通的盗匪作乱了,遂问道:〃那么是官逼民反?你这话说得不对,当今圣上轻徭薄赋,火耗银子只收到九钱,哪里来的官逼民反?要追究起罪责,你头一个就脱不了干系。〃
莫寒林听文晟有疑己之意,黑瘦的脸一下涨成血红,暗哑着声音道:〃下官虽然不肖,到底也是饱读圣贤书的,懂得什么叫礼义廉耻,身为父母官,保不住一方安宁,即便王爷不追究,下官也该当自尽的。留着这条贱命,只为了等待不畏权贵的人诛此大恶。〃
〃哦?〃文晟挑了挑眉,一脸满不在乎,〃大恶,那是何方牛鬼蛇神?〃
莫寒林紧紧盯着文晟的眼,〃王爷说圣上体恤民情,连火耗银子也只收到九钱,这不错。但王爷却不知道梁平的土地有一半都是张家的家产。〃挥手虚空比划一下,〃从四楼牌坊以西,八百里土地都是张穹椋的名下,且不要说他掌控着全省的盐、粮、茶叶,单单是那土地收的佃银,便够他吃穿不尽的了。〃顿了一顿,〃王爷必定在想,佃银收了多少,朝廷也是定下规矩的。但上边有上边的诏令,下边有下边的伎俩。张家的佃银收了五成,但其余琐碎杂项多如牛毛,一层层加在佃户身上,教人如何消受得了?即便退一万步讲,不种他家的地,经商贩运,但盐粮也由他一手掌控,今年收成不好,他便硬生生将米价提了三成,他家粮仓里里的米被压得都霉烂了,外边路上却饿死了人。〃
文晟银牙暗咬,恶狠狠地道:〃看来这最大的祸首还是这张穹椋。人总道是官逼民反,却不曾想也有民逼民反的。你这县令也做得太没有担当,这姓张的再如何能耐,到底是你的子民,你身为县令,如何就连自己的子民也管教不了?他不愿开仓,你便强令他开仓又怎的。国家有难,难道他还能守着他的私产?〃
莫寒林摇头苦笑,〃若他只是一个寻常商户,又何至于生出这许多事来?人说钱可通神,他手头上有这许多银子,哪里能不为自己留条后路?先几年早就用了几十万两银子替他儿子捐了官,还是朝廷的二品大员。府里又养着成百家丁。卑职是苟活之人,说出来也不怕王爷笑花,我县衙内的衙役统共合起来还及不上他外三院的奴才。再说,他也并没有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也请不了海捕文书拿他。〃
文晟冷笑,〃我先前还想着你是清官,虽然救护百姓不力,但终归只是胆儿小了一些。想不到你竟然这么糊涂。逼民为寇,搅得地方不得安宁,连圣上也惊动了,若依我的性子早就一刀将他杀了。而你竟然还说没有犯下什么错事!圣贤之书都是白读的了。〃眼光一转,目光如剑,〃你一定有事瞒我。趁早儿都说出来,别像嘴里含着一枚苦橄榄似的,说话含含糊糊。〃
莫寒林想了想,似在决定一件极为难的事。用力一咬下唇,留下一个深深的印痕,〃卑职不是成心隐瞒。卑职只是怕王爷听了,方才的满腔豪情尽皆化为乌有。〃
文晟大笑,〃好大的口气。〃忽然感到袖子被人拉了一下,便转了口风,〃他本事再大,也不过是一介平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难道还能大得过皇上去?〃
莫寒林叹一口气,〃国家重器。。。。。。虽不中亦不远矣。〃深深看文晟一眼,知道初初相见,这位天皇贵胄未必能尽信自己,说得太多反而枉作了小人,遂咽下了到口的话,〃夜已深,下官就不多叨扰了,两位大人早日安歇。〃俯身行礼,拜辞而去。
文晟看着摇动的门扉出神了一会,〃你刚才不让我把话说完,是不是猜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