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海一张白净的脸登时垮了下来。但人说君无戏言,皇上说出的话自然是不能改的。暗道这皇帝平时虽然镇得那帮子大臣不敢出声,但偶尔还是很孩子气的。这当口显然是想支开他独个儿到别处去了。但他到底是皇帝,身体安康关乎天下安危,身边委实不能没有人跟着。遂叫过几个小太监,千叮万嘱了才兀自不放心的一步一回头的离去。
皇帝难得身边少了李福海这么个饶舌的家伙,几步就下了石阶。畅云阁外就是太液池,今晚月色正好,池中又不起波澜,头顶一轮明月,湖心一轮明月,远远的一岛三洲像四座小小的尖塔,将那两轮明月围在当中。夜风徐徐,夹着一丝丝水汽,当真舒服无比。
皇帝深深吸一口这清冽的空气,忽然起了玩性。随手脱了狐狸毛围边的帽子,将它扔给了身旁的小太监。因此时不是什么庄重的场合,他全身上下也只有这顶狐狸毛围边的帽子是明黄色的,除掉了它,文烨和一个普通的朝廷官员没有什么两样。
一笑,指了那几个小太监道:〃你们几个奴才好生把它送回凭水居去,若让朕发现少了一根狐狸毛儿,朕打折你们的狗腿。〃
这几个小太监历事还少,自然猜不到这个不假辞色的皇帝脑中竟转着这样的念头,听到这几句斥责,当真连魂儿都唬得散了,哪里还敢多说半句不相干的话?
文烨见身边终于安静下来了,初时还真有点儿不惯,听着清风拂叶的声音,看着眼前银光闪闪的湖面,眯眼一笑,嗯,自己当初与那人见面时,身边不是也没这么多人跟着么?那时是何等的快活自在。想到这里,唇畔那温柔的笑意越发柔和得连这一池湖水也比不上了。
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一路走去,离畅云阁渐渐远了。平时文烨出入宫苑都有随行之人指引,根本不用他费心去记,但此时只有他一人,颐春园又是不常来的,看看四周,登时不知道自己到什么地方了。但他也不慌张,悠悠闲闲过了几处亭台水榭,眼前霍然开朗起来,只见一片水光与天幕相接,鹅卵石小径到了湖边成了一条绿绒绒的毯子,往湖心延伸出去,将近湖心时却又断开了,只余一弯新月样的小桥与两岸相接。那小桥也造得别致。桥面上不知怎生造出了二十四个小孔,那一个个小孔倒映在湖面上,也真像是二十四轮明月。
文烨叹息一声,驻足良久,这样的美景,怎么白日时从来没有见过?
突然诗兴大发,正要开口。远远几声争吵传了过来,虽然压得极低,但也将文烨难得的诗兴破坏殆尽了。剑眉一皱,就要让太监把那人拖过来。但嘴唇刚刚动了动,便发觉身边一个随从也没有,自己也不禁失笑。倒要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人争吵不休。
沿着花径一路向北而去,争吵声渐渐大了起来。原来是一个士兵在与一个管带模样的人在争吵。文烨站在树下,侧耳听了几句,也不过是一件小事。那士兵高兴饮了酒,按理说执勤的士兵是不能饮酒的,那管带便要将那士兵拖下去打十大板子,那士兵大约是吃多了酒,趁了酒兴竟然与那管带争吵起来。
文烨在一旁听得暗暗皱眉,那管带性子也忒怯懦了,明明是那个士兵违法乱纪,做什么对他百般容忍?连一个士兵都管不好,怎么能约束其他人?
正要过去,忽然两行火把灼灼照了过来,耀目明烛中一人身穿淡蓝盔甲,脚下牛皮靴子踏得地面霍霍作响,不是少卿又是谁?
少卿并没有见到文烨,一来便问那管带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管带见惊动了少卿,便将事情始末一五一十的与他说了。
少卿看了那士兵一眼,酒气冲天,自然不是那管带说谎了。沉声道:〃既然如此,怎么还不把他拖下去?今儿是什么日子?这里是什么地方?像只疯狗一样大呼小叫,存心让别人看笑话么?〃
〃你才是疯狗!〃那士兵酒气涌了上来,只模模糊糊见跟前有一人站着,也不知道那人是谁。但他哪里管得了这许多?猛力挣开左右挟制住他的人,指了少卿便道:〃穿了这身狗皮有什么了不得的?你也只有穿这身狗皮的命了。我抚琴是左都尉将军,我到你这里当差那是抬举你了。两杯黄汤又怎的了?爷今儿高兴,待会爷还要再拎两坛杜康老酒来,你又能拿爷怎么着?〃
少卿脸色登时沉了下来,五指收拢了又松开,一向温和的眸光立时像结了冰的泉水,散发出凛凛寒意。转头对那管带道:〃原来还有这等缘故,你才制不住他。〃
那管带被少卿一望,脸色惨白,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从少卿的眼光中,赶到了无比的羞愧。
少卿按剑而立,他虽不如何作势,但字字如珠玉相击,金铁交鸣,自有一股摄人的气魄,〃兵者,首要便是勇字。无勇,不可破敌;无勇,不可守国。勇者,不单单能临敌不惧,更要紧的是面对荣辱富贵,也能坦然处之。这人不过是倚仗父亲的权势,你就怕了他,不能约束部下,日后你如何领兵作战?来人,摘了他的翎羽,免了他管带的职位!〃
那管带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当众被少卿这般训斥,早就羞得无地自容。看着自己的翎羽被人拔了下来,双目像火烧一样,暗暗发誓,他日到了战场,一定要立下战功,凭自己的双手再把那根雪白的翎羽挣回来。
那士兵见少卿下手这么不留情面,酒早被吓醒了大半,看到眼前站的人正是自己平时最敬畏的大将军,又想到方才稀里糊涂的说了那么不知天高地厚的话,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巴不得少卿一剑将自己刺死了,也好过在这里受罪。
〃你犯了军纪,哪怕你父亲是左都尉将军,我也不能不按军法处置。〃
〃将军要如何责罚,卑职绝不敢有一点怨言。〃那兵士双腿跪地,眼泪打着转儿不肯落下来,〃只求大将军不要把卑职逐出去!〃
少卿还以为那青年要借酒装疯,没想到他倒能知错就改。暗暗点头,脸上却不肯稍露霁色,〃你不是仗持着有了一个左都尉将军的父亲么?刚才可放肆得很啊!今天我偏偏就要挫一挫你的傲气!左右,把他拖下去,杖责五十军棍。〃
那兵士俐落的将头碰了一下地,说了句〃谢大将军开恩!〃便昂然去了。
那孩子倒也是可造之才。少卿脸上露出微笑,不知为什么,他那傲气的样子竟有几分像文晟。
忽然听到一声断喝,〃什么人站在那里!〃
一时间,十余支火把照了过去,锒锵锵一连串脆响,腰刀半露,银光雪雪,逼向那站在树下的男人。
文烨见四周目光都向自己射来,也不慌张,缓缓踱了出来。少卿见是文烨,大吃一惊,刚要行礼,却见文烨袖下手掌连连摆动,不知道他又要耍弄什么花招了。少卿踟蹰了一下,这个君臣之礼也行不下去了。
文烨走了过来,微笑道:〃难得今晚这样的好水好月,少卿便让他们散了吧!这里是皇家重地,难道还能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在这里生事么?这么多人带着这么多兵器,煞气也太重了。〃
少卿刚刚从紫苑那边过来,剑上的鲜血还没有擦干,自然不肯听文烨的话!转身叫过副将,低声吩咐了几句,让他把附近的侍卫都调了过来,把四周都围得水泄不通。但因怕文烨起疑,反倒把身边的侍卫都遣散了,只让他们远远的到林子边站着。
文烨似乎完全不知道少卿的布置,只和他在银纱般的月光下慢慢淌洋。他也不好好的走到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却专往那绒绒的绿毯上走,似乎就想听一听那草叶拂动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