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是故人来(一)
满城的华灯,满眼的繁锦,随风飘摇。整个长安城都是一片火红火红的,引得星汉灿烂,月色满川。
太子娶妃本就是举国同喜之时,就算是外乡的人也恨不得在这个时候进了长安城沾沾喜气。可就偏偏有人在这样纷华诱人的夜色里出城去了。据那夜守城的兵回想,那辆出了城的马车是很精致的,软银丝的帐帘,芙蓉帐的车身,桃木的车骨,玉铃的流苏,远远望去就给人极尽奢华之感,待走近了,就只能听见玉铃声悦耳动听,甚至让他忘了上前盘问。
那时,他一定不知道,这个悦耳的铃声引他犯下的哪里仅仅是诛门之祸?
这些日子姚涤尘让刘掌柜留在“流丹阁“里照看着,自己和阿丑去扬州进货了。她将行之际还没忘了嘱咐刘掌柜任谁也不准动那张她死活不肯卖的狐皮毯。可是,她回来的时候,却恰恰看到有人卧在那张毯子上,还恰恰,背对着自己。
那个人有一头乌黑如墨的长发,发并没有挽,就那么随意的拖在地上,和地上松软的白虎皮形成很鲜明的对比,一丝一丝的发最后隐没于白毯之中,仿佛有生命流动,妖异的惊人;那个人也没有穿鞋,他就像在家中的卧榻一样,仅仅穿了儒袜就懒懒的卧着,可是那个人却仿佛有些畏冷,绛紫色的披风几乎把他包的密不透风;那个人更是惊人的纤细,像精雕细琢的工艺品。那个人缓缓回过头,那一刻,千树万树梨花开……
那个人庸慵懒懒得笑,那个笑,却可以魅惑人间,他启唇轻言,眼波如媚:“小尘,我装病装的好辛苦,你却在这里风生水起,名满江南,这样,我是会嫉妒的啊。”
姚涤尘的身体在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剧烈的颤抖了一下,仅仅只是一下,但是声音有明显的不可置信:“左……左岚?”
没错,章华之夜悄然离京,烟雨之时来访故人的,就是那个被称作“长安权相”的左岚,但更多时候,姚涤尘喜欢叫他“妖相”。
阿丑刚刚把运回来的货物交代给刘掌柜就匆匆赶了过来。自从阿丑会说话了之后,姚涤尘就把店整个交给了他,不管怎样说,一个正常人和别人交流总要比哑巴方便的多。
阿丑进到顶楼姚涤尘的房间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左岚”,他不知道左岚是谁,也没有听过这道声音。但是很奇怪,他就是知道这个声音是姚涤尘的,他认得阿尘的味道,这道声音里,倦意浓重,这是阿尘的味道。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看清卧在椅上的男子,就抓住了姚涤尘的肩膀:“阿尘,阿尘,你可以说话了,真好!”
但是姚涤尘并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有抬眼看他,她的目光胶在卧椅上的男子身上,一直,没有移开。
阿丑顺着姚涤尘的眼光看去,他看到了一个妖精。这个妖精很美,美的勾魂夺魄!肤若凝脂,手若柔荑,领如犹蛴,齿如瓠犀。阿丑从来没用过这些词语形容一个人,他更是连想都没想过他有一天会用这些词语形容一个——男人,一个更像是妖精的男人。这个男人,太美,也太媚!那种渗入骨血的妖媚看的人胆战心寒。这个男人,第一眼就能迷去人的心魄,第二眼就唯有低头,不敢逼视。可是阿丑没有低头,他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那个美艳如妖的男子,他的眼睛里能清晰的映出那个男人的倒影,光华灿烂,璀璨之极!
左岚轻轻的笑,笑皱了一池的春水,他那完美无缺的指尖有些随意,有些奢靡的指向了阿丑,他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的问姚涤尘:“他,是谁?”
姚涤尘一直看着他,没有回答。她想深深地望进那双氤氲着雾气的眸子,可是她能看见的,仅仅是雾气,那弥漫满园满川的雾气。姚涤尘有些心惊,她不记得左岚会有意在自己面前伪装,他曾经说过,他们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聪灵绝顶,也一样的寂寞,所以,他们之间是不必伪装的,知己间,不必伪装!可是如今,为什么,变成这样?
“左岚你,怎么……”聪明人的话是不需要说全的。
“小尘啊,你怎么忘了,只有一样的人,才可以相互脱去伪装的!”左岚随手丢了颗樱桃入口,鲜红的仿佛血凝,“我们,已经不一样了啊。”
“我们已经不一样了。”他是知道了些什么?他想怎么做?姚涤尘惊恐的发现如果不是左岚故意在自己面前袒露心思,她其实是根本看不懂左岚的。
“你让人一直跟着我?”姚涤尘美丽的眼角上有无奈。
左岚一眼看向那个敢直直逼视自己的男人,如魅如惑的摇动他那晶莹剔透的手指:“不必的,只要一眼就能明白你已不是一个人了。这个——孩子,太清澈。”
左岚也把阿丑叫做孩子,他的声音几乎有些散漫,这应该是一个人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时才会有的的语调。可是却听得姚涤尘一阵心惊,她太熟悉左岚的这种语气,这种慵懒的语气背后,往往隐藏的,是血光之灾!
“左岚,你想怎……”
“我?我不想,什么都不想。我现在是病人,病人想的太多会死得太快。我只是想要个人陪,小尘,你回来照顾我,好不好?”左岚的声音像一场邪魅的风,突然的,却不突兀的打断了姚涤尘因为心惊而有些过高的语调。他的声音里没有乞怜,他的眼睛里也没有。但是他说他要人陪,那个人有可能不陪么?
“左相,大可以再用来时之计,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姚涤尘甩袖负手,既然左岚是有求于她,她还怕些什么。
影疾如风,没有人左岚是怎么动的,但是姚涤尘脸上的面罩就那么没了,它现在在卧在椅上的男人手中。
“果然,还是这样说话,比较舒服。”椅上的男子轻轻叹息,一边叹息,一边从腰间抽出一对价值不菲的玲珑玉,“我只是在想,玉若碎,瓦又岂能全呢?”
椅上的男子好像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那对玉上,红线白玉,在他的手中,竟能绽放出嗜血的光芒。姚涤尘充满倦意和孤傲的眼蓦然睁大,那对玉她认得,那对玉是爹娘互许终生的信物,娘过世后,爹说过,玉在一双人,玉碎,一对魂。现在怎么?……
“左岚,我爹他……”
“你说姚大人?姚大人最近很好,新科的状元就是他的门生,好像还刚刚受了封赏,成了太子的岳丈。姚大人很好,至少他,现在很好……”左岚说的有些玩味。
姚涤尘有些自嘲的轻笑,她怎么忘了,左岚是从来不求人的。他说过“求天不如求人,而求人不如求己”,没有十足的把握,左岚是不会跑这一趟的。爹啊,爹啊,左岚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你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他,那岂不是有如累卵?爹啊,你指望着左岚能给你遮天的权势,你真是,好糊涂啊!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姚涤尘回答得有些勉。
得到满意答复的左岚轻轻的拍拍姚涤尘的头,把一双玲珑玉交回她的手里,他眉眼带笑,媚视乾坤:“真是个乖孩子。”
阿丑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他只是看见阿尘和那个叫做左岚的男子很相配,阿尘那种孤绝的倦意,好像浓重的好像浓墨重彩,自己就算是用尽所有力气也是化不开的,可是,左岚就仅仅是在椅上轻轻一卧,阿尘身上的倦气就轻柔的有如云烟。那几近绝望的妖柔轻而易举的淡化了那刻骨铭心的疲倦。阿尘,不会再那么疲倦了,这就是他一直盼望的啊!为什么,心,竟然微微的痛了起来……
阿丑的心再次微微疼痛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幅画卷,一幅很美很和谐的画卷,画里有一个眉目皆可入画的女子和一个妖娆入骨的男子。男子在喝茶,而女子在煮茶。蒸腾的水雾缭绕着极尽奢华的房梁,香炉里飘出的缕缕香烟却只是绕着那名男子的指尖打转。那样的画面太美,而阿丑——太丑。这样美丽的画卷,他进不去,也不该他进去。他高大却消瘦的身躯有些微微的颤抖,但是眼里的笑意却直达眼底,让人觉得,很幸福,很幸福……
阿丑离开了很久之后那个如妖的男子忽然颇有感触,他将刚刚煮好的茶水一个反手倒在了身边一盆兰花上。娇贵如兰,经他这么一烫,定然是活不成的。但那男子也不去多看,就只当是将水泼在了地上,兀自的叹息:“你伤了他。”
“哼哼,”女子娇柔的笑声分外动人,“人身在世,哪有什么谁伤谁,谁欠谁?况且,伤了他的,又何止我一个?”
“小尘,”男子叫得有三分旖旎,“我真的有些嫉妒了呢,那个孩子是怎么拯救的你呢?”声落,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室的凄凉。
只剩姚涤尘一个人的顶楼内堂显得格外清冷,在她少了面罩的绝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