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徐州刚一下马就被小厮请到老爷房里。冉儒正在那里同冉竹生的先生说话儿。见他进来了,登时沉下脸来,道:“我只当你有了好去处,再不回来了。”冉竹生恭恭敬敬站在那里,回说:“许久不回苏州,母亲高兴,又会会旧友,不觉就多耽搁了两日。”冉儒又是“哼”了一声,厉声道:“大考将至,看你还有什么日子耽搁。”冉竹生杂念全无,认真说道:“孩儿今日起日日不离书房就是了,若是辜负了先生,任凭父亲管教就是。”冉儒一惊,这孩子倒似心性大变,原想着速速成一门亲事收收他的心,看来是多虑了。便道:“你知道就好,快下去吧。”冉竹生便退了出去。
数月间毫无他法,冉竹生病急乱投医,手书数封与众多友人,托他们打听“妙玉”去向,而“妙玉”此刻已快到京城了。
一路上昔缘身子吃不消,坐船更是吐得晕天转地,水路走不得,只坐马车乘轿子,只是连日开销巨大,银钱不足,又皆走到荒僻之地,习惯了南边儿的天气,稍往北走走便有些禁不住了。大风吹起来飞沙走石,时而像大水似的乌洋洋一片寒浪拍过来,险些站不稳脚,时而刀子似的剌在脸上,原本紧绷的面皮几乎要裂开似的。
道上仅有她们的一辆老车,走起来本就颤颤巍巍大风一吹比娇小姐还抖得厉害。也得亏这个车,不然惜缘和晴风只怕要病倒了。这便罢了,难的是下了雪,更是步步不易,便是手里还有些银两好东西都是不易得的。连晴风都几乎吃不得这些苦头了,直言:“自己也是走过一遭的,又在京城里住了好些年,从未记得有经过这样地方。”
亦尘在车外说道:“从前是由北往南,只会觉着越走越暖,哪里记得原来的天儿,譬如这过日子,由甜到苦自然是最吃不消的。再熬几日到了京城便是另一番情景了。况且从前是怎样的派头?如今可全然不一样了。
晴风笑说:“等你说这么些话也是难。”亦尘又是同从前一样,默而不语了。他不过是提醒昔缘几句,日子不比从前了。自己的妹妹将来跟着她们,别因她们骄纵吃了大苦头便好。
亦尘在外驾车,二人都不愿探头出来,只是晴风惦记车外的人,时常得探头出来看看问问。
晴风走着走着忽觉饿了,看着包袱里的干粮却又没了胃口,叹道:“若是此刻能有人送来一碗佛手金卷,一碗蜜汁山药,一只挂炉山鸡,一壶酒,再有一碗红豆膳粥,便是把银钱全给他我都是愿意的。”昔缘道:“素日里烦恼的东西今日听着真是有些馋了。”二人饥肠辘辘,又念叨起什么菜什么茶的,说说菜名忆忆味道,权当是画饼充饥了。
亦尘却忽说了一句:“黄粱还没蒸上,你们倒做起美梦来了。”
可不是,路过的正是穷乡僻壤,今日能有个像样住处便是万幸了。
及到天黑,才赶到一个歇脚的地儿。不过一处大院子,不是正经客栈,房主天寒地冻没别的营生,过往有客便容他们歇歇脚,也好有些进项。亦尘安顿好二位姑娘便问店家来找些吃食。
店家生得高大身材,此刻也缩得紧紧的,说:“你们来晚了,黑灯瞎火的怎么张罗?倒是有些干饼,就些热水吃了便赶紧歇吧。”
亦尘自己倒是成,只怕她们二人熬坏了。便说:“我们饿了一天了,能否借灶房一用?”店家有些不耐烦,道:“行是行,你们小声些,还有些面,菜肉是没有,想吃滋润啊,您内,赶到京城再说吧。”
“那就多谢了。”亦尘又添了些钱给店家,借着月光在院里四处看看,见一处屋檐下俱是冰柱,拔出剑来抬手一挥,所指之处只剩齐灵灵光秃秃的一道线,冰柱俱接在怀里了。亦尘收了剑便往灶房里去了。
屋子里晴风早收拾干净了桌凳,昔缘躲在背风处蔫蔫地说道:“从前咱们就是住在这样的地方?我是半点印象都没了。”
晴风回道:“别说你,连我都要忘了。从前在这里住了□□年,竟没觉着这么冷过。再看看那店家,生的大圆脸塌鼻梁,只怕是冻扁了的。”晴风边说边笑起来。
昔缘只顾着打量这屋子,倒像是不常住人的,炭火烧得旺,倒比蜡烛还亮,炕上的被褥细瞧,黑亮之处倒不是天生的,这可怎么睡人?晴风瞧出来昔缘的意思,笑说:“咱们可没新布了,今儿只能将就了。”
昔缘认真说道:“那我便不睡了。”
“小姐,有个地方歇脚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挑三拣四的?今日不歇好,明儿个怎么赶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有银子也买不来称心如意。一切等到京再说吧。”
晴风说着一跃到炕上,翻拣起来,挑了干净些的出来,将别的俱先堆在地下。又找了自己的衣裳垫好,总算收拾妥当。此刻亦尘叩门,她又忙的去开,迎面又是一股冷气,却见他端进来冒着热气的一大碗吃食来。便问:“这是什么?我还从来没见过。”盆里是七长八短的,可颜色黄澄澄的,看着都叫人馋。
“你尝尝便知道了。”亦尘淡淡回道,将碗放下便双手抱起立在门边。晴风将碗端到桌上,道:“还真是新鲜玩意儿,让小姐先尝尝。”
昔缘拿了自己的筷出来,挑小的夹起一根来,一口咬下去,外焦里脆,外热内凉,表皮香酥,内里甜脆,吃完口舌生津,神清气爽。便又挑了一根吃起,连声叫好,只猜不出什么做的。惹得晴风更馋了,也忙吃起来。亦尘也不说话,自己原还拿了干饼进来,坐在一旁慢慢嚼着。见她们二人吃完了,亦尘又递了干饼过去,道:“明早只怕也没什么好吃的,那不过是给你们开开胃,吃这个才是正经。”昔缘是吃不下东西了,晴风掰了半块吃起来,边又问起这吃食的做法来。
亦尘笑说,“只怕你们不愿多闻。”这倒说得二人更好奇了,亦尘禁不住二位姑娘盘问,道:“我不过是在门外屋檐上削了几根冰柱下来,店家灶房里有些面,你们有福,又找见一只鸡蛋,同面和起来,放些香盐,裹在冰柱上,往热油锅里一放便成了。”
二人听得出神,天地之间,还真多的是吃饭的法子。
晴风又问:“这菜是什么名?你从何处学的?”
“哪有什么名字,不过溜了一碗冰碴子。你们锦衣玉食惯了,我们风餐露宿的不过偶然起意想起这么个法子,哪里用学?”昔缘晴风又用力嚼了几口干饼,亦尘看着她二人,昔缘虽穿着粗布衣裳,看去却似绫罗的风韵,双髻乌发浓密,眉目总不离愁。此刻就水吃饼仍难以下咽的狼狈模样,不免让人伤感。不知若影是如何情形,自己托了人照拂,只他不在跟前恐怕还是要多吃些苦头的。不由得叹道:“再熬几日便好了。”
晴风接道:“可不是,唉,我现在才明白,有银子没处使才最是让人着急的。”
亦尘却又冷冷说:“明日早起,赶路快些,不出两日便到京城了。你们早些睡吧。”说完便出去了,闭好门,忽又敲门,递了自己的一件大氅进来,道:“后半夜凉,你若是不嫌弃或许用得上。”不等晴风说话便走了,自己在西耳房睡了,她们半夜若是有求,近些也好应答。
晴风插好门闩,二人便歇下了。连着几日,天气又冷,住处又没有称心的面盆,便将洗漱的事搁在九霄云外了。风吹得外头呼啦作响,所幸窗内还有厚帘,不然这一夜真是要冻成冰雪人了。
“你们是什么打算?”昔缘问。
“我们?你这是打趣我吗?这么些日子了,你还看不出来吗?他心里,什么都没有,这么个人活该孤苦。”晴风气恼说道。这么些日子,亦尘还只当她妹妹似地待着。
昔缘笑笑:“我看啊,这么个人才是真心难得。你跟着他也算是圆满了。”
“你尽瞎说。”晴风嘴上说着,心里盘算的却是昔缘的事,到了京城,慈心若影在跟前虽久,可终究不是自己人,香怡又跟着还没多少日子,因此自己打定了主意跟着,哪里顾得上想男女之事。
说来,这一路上原还有些她们的消息,眼看着快到京城了,慈心师父却全无消息了。
繁花落尽秋来早,雪上枝头雁归迟。
绫罗似烟金若铁,往事难忆梦如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