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然后,还未被陆安峦唤作沈念安的沈念抬起头,一双凤眼明晃晃与陆安峦对上,黑白分明,无旁骛,不闪躲,末梢直挑向眉尾,配着江南相美人特有的窄鼻和薄唇,十五岁中外诗歌没读几篇的陆安峦找不到合适的句子形容,只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告诉任何人,就是因为这张脸,他下午本来应该要揍这人一顿,最终竟然没下去手,白挨了陆成江两嘴巴。
“说、说什么?”陆安峦正了正身子,莫名想起身找件衣服穿。
“我有名有姓,有父有母,不是谁的私生子。”沈念一身米白亚麻睡衣,站得笔直,是真不卑不亢,陆安峦才活十几年,没见过这样的架势。
突如其来,陆安峦差点没反应过来面前的人为何这么说。
他从椅子上站起,虽然比他大两岁,但沈念远不如陆安峦结实,两人不远不近面对面站着,确定自己不比沈念安矮,肩膀还要稍宽些,陆安峦才故作冷淡地说:“知道了。”
“你不用叫我哥,我也不抢你什么东西,陆叔叔愿意资助我,我非常感谢他,资助我的所有钱,我有能力之后,都会还给你们。”
沈念的右侧裤腿卷着,膝盖一圈纱布,有血渗出来,陆安峦知道那是被自己拽倒之后摔的。
“这话你不用跟我说,我家也不差资助你那点儿钱。”陆安峦向后拄住桌角,视线卡在沈念细瘦的小腿上。
沈念已经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转头就要走。
“你等会儿。”陆安峦把人叫住,问了个自觉要紧的问题,“你到底叫什么?他们叫你‘小念’,但那天临走前我听见了,陆成江叫你‘沈建平’。”
这声“沈建平”让沈念肉眼可见地颤了一下,他回过头,瘦骨伶仃的,卡在门口,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又变得不真实。
“我叫沈念,想念的‘念’,陆叔叔叫错了,也许是因为怀念我父亲,我也很想他……”
眼看着沈念小白脸皱巴起来,陆安峦恍然意识到自己揭人家伤疤了。
男孩抓抓脑袋,反手在写字台上扒拉来扒拉去,摸到了背包里剩的那罐可乐,掏出来攥在手里,不太自然地朝沈念走了过去。
“我叫陆安峦,安定,山峦,总归以后要住一起,不知道名字不方便。”
他举起那罐可乐,偏着头不看沈念的脸。
半晌这罐可乐都没有被接下,陆安峦只好扭头去看,果不其然沈念正一脸大义凛然地盯着他。
“我给你赔礼道歉行了吧,今天下午的事儿,对不起,跟你说对不起了行不行,拿着,快点拿着。”
一罐可乐终于送出去。
向来细枝末节不挂心的陆安峦那一晚辗转到后半夜都没能睡熟,沈念的脸和声音反复在脑海回放。他把这一切归结于他还不习惯隔壁多出一个人,坚信与《红楼》第三回贾宝玉的“这个妹妹我曾见过”在意味上毫不相同。
然而他暂且无从得知的是,早在八十年代,陆成江也曾为名叫“沈建平”的青年这般夜不能寐,并且那个青年,成了陆成江仕途路上最长的一道荆棘藤,长到时代与岁月划出的疤,一口气延伸二十年,最终变成了蒙在乌木灵柩上的一块纱。
第3章建平
“你记住,我们老沈家积德行善始终是正派人家。你二十好几不搞对象,给你介绍的姑娘一个也不见,你要干什么?要把你爹气活过来?”
妇人这些话沈建平从回老家第一天起就开始听,他的母亲原本不属于乡土,是一句“到农村去,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将城镇女学生送到了绿野无边的南国水乡,让她遇到了沈建平的父亲,一位深爱故土的教书先生,从此盘起乌发,一辈子守在乡间。
“我告诉你,你爹走得早,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是为着你能成才,跟你爹一样走正道。我和你爹都是有坚守的人,我当初为什么不返城,你爹为什么不逃跑,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得这么做,我们不能一错再错。你不结婚不处姑娘,成天抱着个诗歌本不着四六,你是离经叛道,你不光要让我们家在村里抬不起头,还要让报应砸我们家房梁上!”
“妈!我没说我要离经叛道,已经是新时代了,国家都主张晚婚晚育,我也才二十四,您现在急什么?”
“才二十四?你是没听过还是没见过,从前村里二十六七还一个姑娘不处的刘家小子,是怎么着?那是个有癔症的!让人撞见在小河沿跟汉子做那事,骇不骇人呐?啊?他爹妈后来请神到家里跳了三天都没治好,最后自己夜半去歪脖子上吊死了,你也得了癔症,也要跟我上吊寻死?!”
“我没得癔症!我也不会寻死觅活,我得去上课了,您腿脚不好,平时少出门,也少胡思乱想。”
“你上你的课,下学就去镇长跟李家丫头看电影,我都跟人家介绍好了,五点半,不兴迟到!”
前夜下过一点小雨,沈建平沿着泥泞的村道下坡,磕磕绊绊往村小学走,渐渐的,终于将妇人的絮语留在身后。
他不是第一次听母亲这番话,实际上他也并非不能理解母亲对儿子疑似“离经叛道”的恐惧。
他的父亲母亲在六几年吃过太多苦,早几年母亲还说,她这辈子走得最偏一步路就是未和沈建平的父亲成婚便有了沈建平。
“未婚先孕”、“十年浩劫”,沈建平的祖父毅然决然与女儿断绝关系,沈建平的父亲也因此在被贬为“臭老九”的哀伤岁月里遭受了更为锥心刺骨的精神与肉体折磨,悄无声息逝在了黎明前。
是母亲独自一人带沈建平捱到八十年代,捱到沈建平读上中师。沈建平劝母亲另嫁,妇人摇摇头,握着一本无名无出处的教会读物,苦难磋磨得她早以不再是唯物主义者,一套“信条”二十年不变:“这都是当年那步路走错的报应,一步错,步步错,我不受着,就养不活你,你父亲的衣钵也传不下去,这是我们应得的,我们得自己守着。”
守着“报应”,一老本实,规避错漏。遇到陆成江之前的沈建平没听过“同性恋”这个词,真以为自己不爱慕姑娘是一种病。这病没法治,不能跟人讲。跳神喝药行不通,他只能自己捱,一直捱到“报应”耗完,捱到他油尽灯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