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黄包车碾着路面轧轧而来,天虽还不算很晚,但街筒子里已是人迹寥寥。适逢乱世人小心,这阵儿敢出来作乐的,都集中在那些有乐儿好找的地方去了,在这偏冷的街筒子里晃荡的,不是穷得再没什么好小心的了,就是沾惹不起的。
欧阳远岗坐车上心急火燎的样儿,车已跑得够快的了,还不停地催着车夫。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冒出这一大胆的念头儿,那一刻心念电闪,鬼使神差似的就慌慌出来了,也许是心里那桩事儿悬得太久了,也许是要急于摆脱那个自作多情的女人。
虽是时过几年,这京城也几易其主,可那桩禁宫珍宝窃案欧阳远岗仍是放不下。禁宫珍宝乃国之瑰宝,身为警官悬着这天大的案子不能破他欧阳远岗引以为耻!可这些年京城的政局动荡变化实在太大,高官显要走马灯似的过来过去,一个个都忙着争权夺利,投机钻营,谁也没把这悬案放心上。局子里一帮也都是些逢场作戏的主儿,旧主子垮了新主子来了,一个个都要忙着替自己刷上新的保护色,攀上新主子,哪有心思去翻那些陈年老帐?他虽是有心把这事儿弄个水落石出,可这几年断断续续查来查去终不得要领。
凉凉的风儿吹来,欧阳觉得头脑特别清醒,凭直觉他觉着自己贸然采取这一行动是正确的,但他还是决定趁这空儿把思路再理理。
在这桩公案上,一开始他就同螳螂张走两岔儿了,螳螂张咬着那个姓马的不放,说是关外来的窃宝大盗,可又始终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姓马的最近夜闯张公馆的事儿一闹开,螳螂张又兴奋起来,说瞧那胆气、身手,禁宫那桩悬案不是那小子干的还有谁。欧阳却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哪有做下了惊天动地大案还猫在这儿不走的?纵是他因故不能远走高飞吧,也不至再干出夜闯张公馆那样的事儿惹火烧身呀!在他看来,一开始疑点就集中到了日本人身上:据当时尾追到景山脚下的警察称,负责宫外接应的十数条蒙面汉子都使东洋长刀,此其一;牛街血案,杀死陆警官灭口的两个蒙面汉使东洋长刀,此其二;陆警官在夜来香妓院向他宠爱的妓女出示过的一对玉佩,后来被青龙一郎送给了八姨太,此其三。如果八姨太手里那对玉佩,不是陆某在夜来香炫耀过那对据称是乾隆皇帝佩用过的御宝,那就太巧合了!是故,他曾把重点放在石川交通团,也是因有此一节,他才陪着小心同殷太太周旋。可那会儿段执政有明训不要招惹日本人,唐仁和局座更是一提日本人就头皮发麻,侦破难以进行,查了阵儿又云遮雾障了。
可是,日本人为什么要盗那包珍宝?从内有内应,外有外应,不惜动用十数个东洋高手看来,应是个有预谋有策划的集团行动,可那包珍宝却活画出一个贪图财物、鸡呜狗盗的毛贼行迹,同有组织有预谋的集团行动目的实在才不相符。刚才听殷太太一说,欧阳远岗大有茅塞顿开之感。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经她这一叨咕欧阳远岗的思维方式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折——如果把这一切同局座唐仁和联系起来,许多事儿就好解释了。
唐仁和区区一个警察局长,在这政要名流云集的“天子脚下”算得了啥角色儿?可他为什么谁来了都能稳坐交椅而不倒?有人说他一靠金钱开路,二靠洋人扶持,那么他大量的金钱又从何来?联系当时他负责正在清点珍宝文物的禁宫守卫,利用其妻弟陆某监守自盗大有可能。投靠洋人,狐假虎威是近些年官场中不少人的惯用技俩,若唐仁和要投靠洋人他会投靠谁呢?从种种迹象看定然是日本人!
当年刚查到日本人那儿,唐某就怒喝制止不让查了,虽是段合肥有不要招惹日本人之说,可这么大的惊天大案岂能不了了之,何况查访也不是招惹。若唐某是日本人的人,有日本人背后撑着,这些年京城王旗变幻而他始终交椅不丢也就好理解了。若唐某是日本人的人,那么他监守自盗,在窟窿儿越掏越大无法交待的情况下,借助日本人的力量故意制造一个惊天动地的禁宫珍宝窃案,移花接木,转移视线,也就好理解了。
假若这一切都与唐仁和有关,那么唐某对侦破此案消极甚至阻挠,螳螂张生生要将侦破视线引向那个姓马的外乡人,局子里一帮对此都提不起精神,统统都好解释了!若唐仁和真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那么他家里纵是找不到脏物,也不会查不出些蛛丝马迹。欧阳越想越觉得心头豁亮,暗里攥拳切齿恨恨想:唐仁和呀唐仁和,若真是你干的,莫说你是局长,就是天皇老子我也要将你的黑底儿揭出来,公之于众!
唐宅前,欧阳远岗跳下黄包车,大步而入。门卫:“呵,是欧阳警官呀,你不是陪着太太出去的吗,咋独个儿跑回来了?”
欧阳:“太太出门时没带大衣,没瞧这天又像要下雨了呢,若是让太太着了凉挨了冻就是在下的罪过了!”
客厅里,老妈子听欧阳说了来意转身就要上楼。欧阳抢前一步说:“我自己去拿吧,你老歇着。”
老妈子:“太太最喜欢那件银狐皮的,就在衣柜里挂着。”
欧阳答应着上了楼,朝唐仁和夫妻卧室走去。
欧阳进了卧室反手关上门,屋子里扫一眼,开始飞快地四下翻找起来。翻找了阵一无所获,盯着墙上大壁钟望了阵儿,拉过张椅子跳上去,掏出万能钥匙打开了壁钟玻璃罩儿下小门,探手掏出把东西一看,却是催春药、壮阳丹。正诧异咋把这些玩艺儿藏那么高,就听窗外响起了汽车马达声,开门声,赶紧跳下来躲窗帘后探眼一看,见是唐仁和回来了。即飞快地回身关好壁钟小门,擦去椅子上脚印,消除翻乱的痕迹,又连忙打开衣柜找到那件银狐领子的大衣,慌忙开门窜了出去。
欧阳拎着大衣刚走下楼梯唐仁和就进来了,欧阳沉着地上前行礼,叫了声“局长”。唐仁和点点头,狐疑地拿眼冷冷将他盯了。欧阳:“太太出门时没穿大衣,我看天气要变就赶回来取了,局长要没啥吩咐我就赶回去了。”
唐仁和又微微点了点头:“唔,是吗?去吧,坐我的车赶紧送去!外头还真冷呢,春寒料峭嘛!”
欧阳大步出了唐宅,坐进唐仁和的轿车,碰上车门后方暗里长吁了口气。
唐仁和疾步扑进卧室,狐疑地四处打量,窜窗前撩起窗帘望了眼驶出门去的轿车,转身拉过椅子放壁钟下,站上去掏出钥匙开了壁钟下方小门,探手进去拨拨里头机关,缩回手来把壁钟往旁边一掀,整座壁钟就像一扇门开了,现出墙上一道银灰色小铁门;又从裤带上找到把畸形的钥匙,急巴巴开了小铁门,小心翼翼从暗柜中捧出个斗大的匣儿来,颠颠儿捧了放床上,又掏钥匙开了匣儿上小锁,掀开匣子盖儿,珠光宝气顿时将整个屋子照亮!唐仁和这才长吁了口气。
深夜,玩了大半夜仍意犹未尽的唐太太回来,听唐仁和说了欧阳闯卧室来的事儿和他的担心,惊得什么似的,指了壁钟那儿问那东西没事儿吧?唐仁和说没事儿。唐太太又气急败坏地说他算老几,敢动咱的念头儿!又忿忿地四处查看。
唐仁和:“不用查看了,啥也没丢,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唐太太指指壁钟:“你不是说那些东西好好儿的吗?”
唐仁和思索着说:“那家伙好像发现了什么,下面人报告说他近来又在暗中查访禁宫那桩悬案呢!”
唐太太:“表弟死了,北京城换了主儿,那案子不是不了了之了吗?你是担心……”
唐仁和点点头:“是啊,他要是将表弟那事儿连根刨出来,再查出我们在那事儿上同表弟的牵连就糟了!唉,表弟也真糊涂,自己捞点儿也就算了,干吗又去同日本人合伙瞎捣腾?”唐太太:“谁说表弟同日本有瓜葛了?……就算是吧,表弟也一定有他的苦衷,迫不得已呢。噫,那个欧阳平时挺讨人喜欢的,咋会干这种事儿?再说,在局子里你一直把他当亲信宠着,我这儿也没亏待他,出头露面出彩儿的事都带着他,啥好处也没忘了他,他会这么没心肝吗……仁和呀,莫不是你神经过敏了吧?”
唐仁和冷哼一声:“神经过敏?哼,他这点小把戏能瞒得过我?”说着,思索着踱开了步儿。屋子里兜两圈,又自言自语道,“他在为谁干呢?他是哪方面的人呢……”
唐太太气咻咻道:“查吧查吧,让他查吧!人都死了还不肯放过!这个欧阳真不是人,亏咱们宠了他那么多年,养条狗还知道看家忠主,他倒咬到主子头上来了!我说仁和呀,他不是在你手心里捏着吗,你就不会把他宰了踢了?”
唐仁和:“你懂啥?如今这京城是愈乱愈出精怪,上头的大人物要投机钻营,下头的小人物要投机钻营,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路子,小人物有小人物的门道。警局也是池浅王八多,动谁都得事先摸清他是哪条道上的,他背后的主子又是哪洞神仙,要不,捅了马蜂窝还不知道,不闹你个人仰马翻也闹得你七伤八损!”
唐太太:“他有多高道行?谅他也奈何不了咱!哼,没见过你这样窝襄的,堂堂局长倒怕起自己手下丘八来了!”
唐仁和燥恼地叱:“缺心眼的!你知道啥?那欧阳在冯玉祥手下干过,你知道他不是冯玉祥安插在这京城的眼线儿?那冯玉祥是啥人物?一代奸雄!先联奉反直,搞北京政变,后来在天津又险险儿囚了张作霖搞二次政变;大前年他赴苏俄考查,回来五原誓师,请共产党帮他整编队伍,一副亲俄亲共的样儿,可最近他又同汪精卫、阎锡山等枭雄通电恳请蒋介石出山,同老蒋老阎联起手来了!别说冯大个还手握重兵,这样的巨奸大滑咱也是惹不起的呵!当初我为啥要重用欧阳?就因那阵儿国民军势儿大!后来国民军虽是撤走了,但那股子势力还在,我得留一手,留着这个联着国民军的人在那儿,不定啥时就派上了用场。这不,如今冯玉祥同老蒋、阎锡山手拉着手儿就要打过来了,有风声说张大帅已动了回奉天的心思,要把北京的事儿交给小六子,提前回去经营东北那一亩三分地。这北京城眼看就快变天了,你却让我在这骨节眼上把他宰了踢了,这不是自己把一着眼看就能派上用场的棋子儿给毁了,自己断自己的路子吗?”
唐太太慌乱无主地:“那咋办?那咋办?”
唐仁和没好气地:“早让你少同表弟搅一块儿,你偏不听,见了珍宝命都不要了!哼,真不知你从哪冒出这么个表弟来!”
唐太太就抽泣起来:“得啦得啦,你也不用担心啦,把表弟刨出来鞭尸吧!把我铐起来送局子里吧!呜呜,我要表弟那些东西都是为了谁呀?那些稀罕宝物儿不都给你这没良心的买前程了呀!呜呜……”
唐仁和心惊肉跳地慌忙窜过去开门瞅了瞅,又赶紧窜窗前撩起窗帘往楼下看了看,回头压低嗓门怒喝:“你找死呀?奶奶个熊!瞎嚷嚷啥?”
唐太太自知失口,不敢再叨咕,抽泣了会儿,才幽幽问道:“仁和呀,你说那咱们就一点办法都没了,只好等着人家来搞咱们了吗?还有,这京城真要变了天,你这回还能不能稳坐这把交椅?我看要不行咱们不如趁早开溜,不是还有一匣儿好东西吗,够咱们享受一辈子的了!”
唐仁和气咻咻闷那儿,半天平下气儿来了,才冷哼一声说:“法儿嘛,老子多的是!这京城里我败给过谁来?他欧阳丘八一个我还真虚他?我只是不想开罪冯大个罢了,多交个人儿多一条路嘛,狡免还有三个窟窿眼儿呢!呵呵!他若真要闹得咱难受了,老子自有法儿治他!不过呢,我看今儿这事咱们最好装聋作哑,外头啥屁也别放,反正眨眼间就要变天了,挨过这阵儿,京城里天翻地复,老人儿四散惊逃,新官打马上任,忙得人眼花缭乱,谁还有心思来翻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至于我嘛,呵呵!”唐仁和说着,走太太跟前拍拍她脸蛋笑道,“放心吧,不仅交椅稳坐,不定还有升迁呢!呵呵!老蒋对收复之地过去的惯例是见官升一级,何况他刚在南京站住脚根儿,我就派人早早去打点过了。知道吗?我同这老蒋还很有他妈的渊源呢,他在黄金荣门下混过,我跟着杜月笙混过,说来还是同门呢!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