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
从香糟说到“鳜鱼宴”
世界上有许多国家都用酒来调味,不同的酒味有助于形成各地菜肴的特色。香糟是绍兴黄酒酿后的余滓,用它泡酒调味却是中国的一大发明,妙在糟香不同于酒香,做出菜来有它的特殊风味,绝不是只用酒所能代替的。
山东流派的菜最擅长用香糟,各色众多,不下二三十种。由于我是一个老饕,既爱吃,又爱做,遇有学习机会绝不肯放过。往年到东兴楼、泰丰楼等处吃饭,总要到灶边转转,和掌勺的师傅们寒暄几句,再请教技艺。亲友家办事请客,更舍不得离开厨房,宁可少吃两道,也要多看几眼,香糟菜就这样学到了几样。
其一是糟熘鱼片,最好用鳜鱼,其次是鲤鱼或梭鱼。鲜鱼去骨,切成分许厚片,淀粉蛋清浆好,温油拖过。勺内高汤兑用香糟泡的酒烧开,加姜汁、精盐、白糖等作料,下鱼片,勾湿淀粉,淋油使汤汁明亮,出勺倒在木耳垫底的汤盘里。鱼片洁白,木耳黝黑,汤汁晶莹,宛似初雪覆苍苔,淡雅之至。鳜鱼软滑,到口即融,香糟祛其腥而益其鲜,直堪称色、香、味三绝。
又一味是糟煨茭白或冬笋。夏、冬季节不同,用料亦异,做法则基本相似。茭白选用短粗脆嫩者,直向改刀后平刀拍成不规则的碎块。高汤加香糟酒煮开,加姜汁、精盐、白糖等作料,下茭白,开后勾薄芡,一沸即倒入海碗,茭白尽浮汤面。碗未登席,鼻观已开,一啜到口,芬溢齿颊。妙在糟香中有清香,仿佛身在莲塘菰蒲间。论其格调,信是无上逸品。厚味之后,有此一盘,弥觉口爽神怡。糟煨冬笋,笋宜先蒸再改刀拍碎。此二菜虽名曰“煨”,实际上都不宜大煮,很快就可以出勺。
自己做的香糟菜,和当年厨师做的相比,总觉得有些逊色。思考了一下,认识到汤与糟之间,有矛盾又有统一。高汤多糟少则味足而香不浓,高汤少糟多则香浓而味不足。香浓味足是二者矛盾的统一,其要求是高汤要真高,香糟酒要糟浓。当年厨师香糟酒的正规做法是用整坛黄酒泡一二十斤糟,放入布包,挂起来慢慢滤出清汁,加入桂花,澄清后再使用。过去的高汤是用鸡、鸭、肉等在深桶内熬好,再砸烂鸡脯放入桶内把汤吊清,清到一清如水。自己做香糟菜临时用黄酒泡糟,煮个鸡骨架就算高汤,怎能和当年厨师的正规做法相比呢?只好自叹弗如了。
但我也做过一次得意的香糟菜,只有一次,即使当年在东兴楼、泰丰楼也吃不到,那就是在湖北咸宁干校时做的“糟熘鳜鱼白加蒲菜”。
1973年春夏间,“五七”干校已进入逍遥时期,不时有战友调回北京。一次饯别宴会,去窑嘴买了14条约两斤重的鳜鱼,一律选公的,亦中亦西,做了七个菜:炒咖喱鱼片、干烧鳜鱼、炸鳜鱼排(用西式炸猪排法)、糖醋鳜鱼、清蒸鳜鱼、清汤鱼丸和上面讲到的鱼白熘蒲菜,一时被称为“鳜鱼宴”。直到现在还有人说起那次不寻常的宴会。
鳜鱼一律选公的,就是为了要鱼白,14条凑起来有大半碗。从湖里割来一大捆茭白草,剥出嫩心就成为蒲菜,每根二寸来长,比济南大明湖产的毫无逊色。香糟酒是我从北京带去的。三者合一,做成后鱼白柔软鲜美,腴而不腻,蒲菜脆嫩清香,恍如青玉簪,加上香糟,其妙无比,妙在把糟熘鱼片和糟煨茭白两个菜的妙处汇合到一个菜之中,吃得与会者眉飞色舞,大快朵颐。相形之下,其他几个菜就显得不过如此了。
其实做这个菜并不难,只是在北京一下子要搞到14条活蹦乱跳的公鳜鱼和一大捆新割下来的茭白草却是不容易罢了。
咸宁杂忆
“文革”中,和老伴荃猷分居文化部两个干校。我在湖北咸宁,有观渔、买鱼、餐鱼之乐。1971年春曾作《观渔十首寄荃猷并序》,录之于下:
咸宁西湖,景色似赵大年画,南北长百里,尽渔场也。专家湾去居处最近,渔父老韩,世居此村,予欲随船观渔,请而后可。未曙出湖,日上而返,京中无此乐事。湖上捕鱼之具凡六:曰“把钩”,藏钩束草,坠以卵石,浮而不漂,络绎里许。凌晨依次以竿挑之,有鱼者水溅草翻,百无一爽。曰“黏网”,丝细如发,韧而弥坚。游鳞入目,便如茧缚。曰“花篮”,编竹为笼,沉于浅水,诱鱼来游,入不得出,即鱼筌也。曰“卡子”,篾端缀环,环中缀铒,鱼来吞食,环落蔑张,扩撑唇颚,竟不能脱。曰“亮钩”,长绳系钩,密如栉比,鱼触欲逸,一曳动间,转如猬簇,大鱼逾十斤者可以此得之。曰“围网”,列船成阵,扣舷如雷,惊鱼入网,一举收网千百尾。观渔为纪游之作,俾知予尚未衰老,而佐餐有鱼,亦来未尝忘君也。
西行斜月照人怀,三里村蹊独自来。拂面馨风浑欲醉,金银花正遍山开。
专家湾下是渔家,半住茅庐半泛槎。多谢打鱼将我去,顿时欢喜放心花!
荇藻团团水面浮,竿挑左右逆来舟。藏钩若挂游鳞住,拨刺声中一罟收。(把钩)
百丈长纲一幅宽,清漪横贯巧遮拦。柔丝目目如胶漆,鳞逆鳍张进退难。(黏网)
月明波荡竹纹圆,无数花篮浅水边。寄语渔郎勤检点,得鱼漫即忘鱼筌。(花篮)
削竹真成绕指柔,细搓香饵缀环头。夜深只待鱼儿唼,一寸轻簧却胜钩。(卡子)
欲钓修鳞待若何?密钩长缆锁春波。饶他善跃鲂和鲤,怎奈湖心设障多。(亮钩)
扣舷声急摄腥魂,巨网围湖势欲吞。协力定能歼敌寇,区区鱼鳖更何论!(围网)
斑斑白发我犹童,捉鸟张鱼兴尚浓。此夕中宵拼不寐,西湖学作老渔翁。
花鳜提归一尺长,清泉鸣釜竹烟香。和盐煮就鲜如许,只恨无由寄与尝!
可惜我的序和诗,拙劣未能尽意,还须补充几句才能把那天的赏心乐事记下来:
头一天和老韩约好,黎明前下湖,所以一夜未合眼,生怕去晚了。结果半夜就偷偷地离开了干校,在满怀明月、拂面花香中来到了专家湾。哪知去得太早了,在小小船舱中,和老韩父子局着睡了一觉才开船。我们先去收把钩,老韩推桨,儿子在船头用竹竿去挑浮在航道两旁的草束。只要拨刺有声,便将草束收入捞网,放到船头,随手把鱼摘下钩来。有鱼的草束虽只是十之二三,从一百多团草中也钩到了七八斤鱼,这时天已大亮了。接着去收黏网,横贯湖中长达一二百米,船沿网前进,一边提网,把缠缚住的鱼退下来,一边仍把网放入水中。一路收完,又捕到了十来斤,这时已朝曦满湖了。其次去收亮钩。那天运气欠佳,一无所获。不过老韩说钩不到则已,钩到一定是大鱼。再其次去收沉在湖边水草中的花篮。钻入竹笼的多为三四寸长的鲫鱼。老韩说花篮因沉放无定所,湖边又多蒲苇荷花,胡收时容易遗漏,也难免被别人收走。花篮收完,已日上三竿,而鱼舱也快满了。那天老韩没有下卡子,我是从邻近的一艘渔妇的船上看到的,它借蔑片的弹力把鱼嘴撑住,很难逃脱,十分巧妙。围网捕鱼,只从远处望到,十多条船一字排开,砰砰地打着船舷,听老韩的讲解,才知道这是一种大规模的捕鱼方法。
那天我向老韩买了一条一斤半重的鳜鱼,只收我六角钱。提回住处,用刨来的野竹根当柴烧,架起脸盆,白水煮鱼,仅放了些盐和野葱,味道却鲜美无比。荃猷素爱吃鱼,这时真是“只恨无由寄与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