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5
很多年后,当托里亚回望他的故事的起点,他能无比清晰地看到,他的一生,其实开始于八岁的那个躺在床上祈祷的夜晚。
那一年他六岁,生活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小村子里,一条通往罗讷河支流的小溪经过村外,滋养了附近的耕地和葡萄园,平坦辽阔的荒野在视野尽头不断延伸,红棕色的石楠树和矮小的金雀树是唯一能够看到的风景。
他睡在厨房里的柜子上,脚边就是窗户,窗框裂开了一道狭长的缝隙,一到冬天,窗户玻璃就会在寒风中颤动。窗外有一块墓碑,下面躺着他的母亲,那个女人在沾满血的产床上离开了他,他们说直到身体变得僵硬,她都死死睁着眼睛。
按照白焰信徒的传统,她被埋在了铁匠铺外,旁边是堆着干草的棚子,每天都会有风吹来草屑,于是墓碑上的草屑永远擦不干净。
父亲是村子里唯一的铁匠,这份工作在当时不能算很糟。虽然工厂里的钢铁机器能够快速吐出一个个金属部件,在火炉边敲打铁砧的铁匠正在一一被取代,像是被烟囱冒出的黑烟吞没。但在城市之外,一个个村庄仍然需要他们。很少有男人会留在村子里,他们会去巴黎做工,等到年老体衰,再带着一笔不算丰厚的积蓄回村,使他们能够躲避随着岁月逝去而来的贫苦。村里的居民没有力气去做体力活,于是更加需要工具,所以对留在村里的人们来说,一个铁匠会是整个村子宝贵的财富。
不幸的是,他的父亲不是个称职的铁匠,比起将精力和汗水消耗在铁砧前,他更愿意抱着酒瓶在酒馆里酣睡。
有时候他会几天不回家,那样的日子,托里亚在家里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好让自己的胃不再火辣辣地痛。有时候他会突然醉醺醺地闯进家里,对着从柜子上惊醒的托里亚发火,质问他为什么没有看好家里的食物,或者他偷吃了多少鸡蛋和面粉。
他一步步向着托里亚逼近,木棍在他手里像是铁锤一样挥舞。
当木棍的影子落下时,托里亚紧紧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陌生的原野上睁开眼,记忆停留在父亲狂怒发紫的脸上,却没有自己夺门而出的画面。
他没有太多六岁前的记忆。似乎只是某一天,他忽然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站在陌生的地方,胃因为饥饿而一阵阵绞痛。很多时候,他不记得时间是怎么流逝的,好像只是一闭眼,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新的一天。父亲因为家里的食物不见而发火,于是将目光投向托里亚,但很多时候,托里亚都不记得自己有拿过那些食物。
他身上的时间似乎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属于他的部分只有很少的一些。好像有一个怪物吞噬了他生命的一部分,留给他大片大片的空白和黑洞。
他不是没有恐惧和颤栗过,只是他还有更多的东西要去恐惧,没有多少余地能够分给这个看不见的怪物。
和所有有儿子的父亲一样,父亲会把尽可能多的工作都丢给托里亚,好节省他的力气,留着去殴打托里亚和酗酒。
六岁时的托里亚,对家的印象就是火焰。
铁匠铺的火炉里永远燃烧着火焰,火光将周围照得通红一片,在路上远远地就能看到。一块块漆黑的煤块散落在角落里,把一切都染成黑色,他要用最大的力气,才能铲起一些煤块,把它们倒进火炉里,看着火舌把它们舔舐得发亮。他必须做得很小心,否则火星甚至能扑到他的脸,留下怎么也好不了的疤痕。
不过到了冬天,他就可以睡在火炉边,借着煤炭的余温抵挡寒风。唯一让他苦恼的是,每到这种时候,他身上的伤总是会发痒,像是皮肤下钻进了细小的虫子,让他忍不住想要去抓挠。
父亲不在家的日子,他会在荒野上奔跑。高大的磨坊风车坐落在小溪边,在暮色中像是沉睡的巨人,溪水翻着湍急的白沫,他在田野里游荡觅食,从地上捡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带到小溪里清洗,每当看到村子里的人,他就会轻手轻脚跑进灌木丛,直到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
这样做的时候,托里亚心里总是会有浓浓的羞愧——他或许不应该去捡食物,就算它们被丢弃在泥土里,也不意味着村子里的人们不想要它们。
父亲就是这样,每次他询问父亲他可不可以拿洋葱和土豆,父亲总是会在鼾声中含糊答应,接着又会在某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夜晚,因为发现少了食物而暴怒地举起棍子,在托里亚嗫嚅解释时,更加用力地打他的胳膊。
被打断过一次胳膊后,托里亚学会了在父亲拎着棍子堵住门之前,从家里跑出去。
他在田埂上狂奔,村子里的人看到了他,在远处冲他招手,挥动着手里的土豆。托里亚感觉口水在嘴里分泌,他的肚子在和他商量,但他只是埋下头,拼命迈动双腿,跑向更远的地方。
他不敢靠近路上遇到的任何人,因为他们的手里都拿着农具,会让托里亚想起拎着锤子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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