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0
在一场罢工正式开始之前,所有关于罢工的争论都只会是避开公司和管理者们的、矿工与他们的妻子在街上和其他人相遇时的、藏在酒馆里和工头家的角落里的窃窃私语。
关于它的消息不能提前泄露,不能被公司事先知道,否则他们有一千种一万种方式来让它失败,或者让它在他们的期待下发生,让矿工们为自己反抗和发声的活动,变成他们榨干工人们微薄积蓄的手段。
索尔并不清楚,那个隐藏在众多矿井背后的阴影,是不是正怀着隐秘的期待等待一次罢工爆发,期待着漫长的拉锯后,工人们会再次深刻地认识到饥饿的痛苦,以及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为公司挖一百年的矿,并且继续挖下去。然后他们就会像是被骟过的马一样,驯顺地接受更低的、更低的、更低的薪水。
他只是知道他要做什么。
灾难已经发生了,他不应该在痛苦和悲伤中沉溺太久。停下来不能改变任何事,只有做些什么才能尽力让灾难不那么可怕。总有什么是他能做的。
不像是他,索尔总是知道他要做什么。托里亚想。
他想他应该更果断一点,就像索尔那样,他想做决定的人不能总是索尔,他能想象得到那是什么样的重担,光是一点就能让他喘不过气,他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让索尔一个人背负。
只是托里亚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他被太多太多的情感淹没,用尽全力挣扎也够不到水面,为什么只有他像是脚上被绑了沉重的砝码,在汹涌的潮水里不断下沉。
在他被打倒在地的时候,索尔没有停下他的脚步。
怒火成为了他的燃料,让他像是机械一样不知疲倦,又像是流星一样熊熊燃烧。他跟在工头库蒂尔身后,奔走在一个个矿井之间,和每个矿井的工人们交流,倾听他们的抱怨和诉求,将每张脸上的麻木都看在眼中。
这是他来到贝塞吉的第年,他已经完全融入了这座黑色的城市,他向工人们传达了晶石圣母的意志,使得他们在指引下找到了煤层,每个矿井的工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们将他视为整个城市的英雄,所有人都毫不怀疑他是他们的一员,他和他们有着一样的愿望,也绝不会背叛任何人。
可惜索尔年龄太小,工人们最终选择了另一个老矿工当做他们的代表。他带着索尔去了弗瑞德矿井,在那里见到了来自其他矿井的其他几十名代表,他们中的一名工人被一致选为了领袖——罢工的计划就是他提出来的。
他向所有矿工说明,想要让公司接受他们提出的要求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要有长期作战的心理准备,并且他们要清楚他们是为了什么必须要做什么,一旦行动开始,他们便不能再软弱和后悔,才能不被公司用拖延时间的方式打败。
最关键的是,他们必须团结。不只是团结贝塞吉大小矿井的工人,想要让公司重视他们,他们还需要团结更多人。
“你们可能没看过报纸,但我看过,从五年前开始,报纸上已经报道了好几次罢工,就发生在我们周围不远的城市。我想过他们的罢工为什么会失败,我认为这是因为其他矿井的工人们不知道他们准备进行罢工,没有更快地呼应他们的举动,所以公司经理们没有被罢工吓到,很快就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他坚定地说,“这一次我们不能犯这种错误了。这会是一场有计划的宣战。”
酒馆的昏暗灯光里,一只只粗糙肮脏的手伸向桌子中间,牢牢地握在了一起。
公司还是降低了他们的薪水,但在工人们的抗议下,他们最终承认了矿难,将赔偿金发到了死者家人的手中,以此来安抚矿工们的情绪。
杜洛的母亲第一时间把五法郎还给了托里亚,她的眼睛里有种不容拒绝的神色,那种从干枯之中透出的平静的色彩,让托里亚无法把手中的硬币递回去。
她对着他们微微屈膝,接着转身离去。
托里亚攥着钱,站在将城市涂抹成红色的夕阳下,看着她的背影在街道尽头渐渐消失。
接下来的一周里,贝塞吉的大小矿井没有发生大面积的抗议。公司满以为工人们像以往那样接受了,他们却不知道,在锅炉的阴影下,许多工人离开了贝塞吉,带着工人领袖写的信,在一座座煤矿之间匆匆奔走往返,将消息带去他们的同伴那里。
这个过程和“一帆风顺”这个词无缘,无论在哪里,犹豫不决、心怀幻想的人总是更多。
他们也有更充分的理由,工人们几乎没办法攒下钱,公司发下来的铜子儿,在扣除食物和煤炭的开支后就所剩无几,留不出用来应对“意外”的存款。而在矿井中工作,“意外”或许不应该被叫做“意外”,它们发生得如此频繁又寻常,就像是缠绕着每个家庭的幽灵。
每个家庭多少都背负着欠债,如果没有大笔资金支持,很多人在罢工的第一周就会坚持不下去。
“这对公司和工人都没有好处!”反对者用脸上平静的轻蔑作为回应。
在一个又一个固执的工人面前,索尔毫不意外地碰了壁。
他们古板顽固得令人心烦,但索尔能看到,他们说得没有错,那一张张苍老的面孔后,是疾病、残疾、夭折和饥饿,他和他们都一样清楚,这种卑微到了低谷的维生,承受不了一点点的打击。
他沉默着,无法回答那些脸上的问题,似乎他能做的只有压低帽檐,转身离去。
接着,他听到带着疲惫的声音在他的心中响起。
“让我和他们说吧。”托里亚说。
他也许没有足够的魄力做出决定,没有刚强到不会被任何东西击倒,没有聪明到能够不去感受任何人的感情,但总有一些事是他能够做的。
他希望他做的事能够带来一点好事,能够改变一点坏事,能够带来一点火光。他能做的事大概不多,但只要能够抓住哪怕一个人的手,他都愿意去拼尽所有。
他成功的次数比索尔要多得多。
矿工们脸上的冷漠渐渐软化,话语里尖锐的敌意渐渐变少,越来越多的矿井被联系了起来,无论他们信奉的是晶石圣母还是无瑕之王。
罢工的时间定下来了,但索尔和托里亚没有停下。在开始之前,他们还打算通知更多矿井。哪怕他们不会第一时间加入罢工,只要让他们了解到更多情况,罢工开始后,他们就有可能响应。
他们快步从街上走过,忽然一只手向他伸过来,索尔迅捷地避开那只手,回头看去,特里安太太在他身后,面带担忧地看着他。
“我这段时间都没有见到你,他们说你去了好些地方,”她拉住索尔的手,喋喋不休地絮叨,“我知道你在做的事情很重要,但圣母啊,没人想过你什么时候休息过吗?告诉我,托里亚,你有多久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
她的声音和手一样温暖,索尔短暂地恍惚了下,随后又恢复了毫无波澜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