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同样不成眠的,还有隔壁车厢里的龟田洋次。火车的每一声卡嚓都如同敲击在他的心头,按钟点算来,列车已经过了柳条湖,再有一个钟头,就该到黄姑岭了。他的心情骤然紧张起来,在军部的计划里,他是极其重要的一颗棋子,为了打消常复林的疑虑,他陪着常复林登上了这列即将开往鬼门关的专列,能不能活下来,就得看他的造化了。
夜雾在车窗上结了一层白霜,有微微的凉意渗透。天凉了,他摸着冰冷的车窗玻璃,在黑暗中睁着惆怅的双眼,从脑海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歌声:
亭亭白桦悠悠碧空,
微微南来风。
木兰花开山岗上,
北国之春天已来临。
城里不知季节变换,
不知季节已变换,
妈妈从家乡寄来包裹,
送来寒衣御严冬。
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
何时能回你怀中!
这是妈妈最喜爱的歌谣,龟田洋次重重叹息,他真的不知道,过了今夜,自己还能不能回到那“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的故乡,或者,只是成为帝国神龛里的一尊牌位。
龟田洋次借着微光看了看表,心通通狂跳起来,快到了!列车正呼啸着奔向张开鬼口的黄姑岭,奔向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黄泉路!他抖着手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穿好鞋子打开了车厢门。
“龟田大佐!您怎么不休息?”警卫兵狐疑的看着他。
龟田洋次扬扬手里的烟,划燃火柴点着,猛抽了几口,又递给警卫兵一支,“我烟瘾大,怕烟味儿吵了隔壁的大帅,出来吸几口。”
警卫兵将烟夹在耳边,缓和了口气道,“外头凉,大佐可别呆太久。”
“就抽根烟,抽完了就回来。”龟田洋次漫不经心的挥挥手,吐着烟圈朝列车末尾走去。
漫天浓雾,暗夜深沉,一列火车在斧凿刀刻般的峭壁之中飞驰。两旁的大山黑苍苍没边没沿,高耸的崖头像一颗颗鬼头,不断变换着狰狞恐怖的表情。突然,一颗鬼头猛得睁开了铜铃样的大眼,一股恶火直射山谷中的火车,几团火球腾空而起,火车像一条痛苦的巨龙,被拦腰斩成数截,车厢在熊熊的邪火中渐渐软化变形,竟化成了一滩滩血红的泪水。血水中突然映出一张痛苦流血的脸,正要扑上去看,浓雾像棉团似的从山顶滚滚而来,钻进了车厢,越过了火球,向两侧泛滥开去……浓雾塞满山谷,沾在脸上湿漉漉、滑腻腻的,就着火光一摸,竟是一手的鲜血!
“爹!”毅卿吓得大喊,猛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是在病房里。原来是个噩梦,他长舒了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虚汗,眉头却皱了起来:伤口开始隐隐作疼,麻药又快要失效了。
随着一声剧响,躲在车尾的龟田洋次被猛烈的摇晃震的站立不稳,脑袋重重的磕在车窗沿上。他龇牙咧嘴的用手一摸,出血了。不过他心里却是大石落地,自己终究躲过了一劫!自己活下来了!他被这大难不死的喜悦激动的热泪盈眶,颤抖着手打开车窗,无声无息的跳了出去。
列车中部已是烈火熊熊,一个浑身着火的警卫兵凄厉的喊着,“快救人啊!大帅还在里面!快啊……”没喊几句,那个燃烧的身影就一头栽倒在地,被匹扑作响的烈焰吞没了。龟田洋次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诡笑,弓着身子飞快的隐没在无边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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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张淑云站在盛京饭店豪华套房的落地玻璃窗前,对着漆黑如墨的夜色发呆。静夜如磐,树缝里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彩的,像渴睡人的眼。偶尔几声汽车喇叭声,将死一般的寂静晕开几圈颤抖的涟漪。距离常少爷上一次来看她,已经有大半年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她看到报纸上动不动就是“血战洛阳”“整军歼灭”之类的字眼,禁不住的心惊肉跳。那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啊,到了报纸上,却成了一串串毫无感情的数字。她顿觉一阵寒意袭来,不自觉的裹紧了身上的披肩,君子于役,不知其期,不知道常少爷在前线一切可好?可曾定下归期?
“冬冬冬!”几声急促的敲门声,她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这个时候,会有谁来敲她的门呢?突然,她的心狂跳起来,几乎要窜出嗓子眼儿:难道……难道是常少爷回来了!
张淑云小跑着过去打开房门,她失望的发现自己错了,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朝思暮想的常少爷,而是奉天警备团团长秦大成。
“张小姐!快让我们进去!”秦大成一脸的油汗,神色万分紧张,张淑云这才发现他身后有一副担架,几个军官模样的人正焦急的等着她回答。她想也没想的脱口而出,“那你们进来吧!”一边还用手帮他们撑着房门。
秦大成冲后面低声说了句,“走,快点!”几个军官抬着担架径直往床边走去,张淑云这才看见担架上躺着一个人,盖着驼色的军用毛毯,只露出了大半张血污的脸。她心头颤栗了一下,见秦大成他们都围在那人身边忙着,也没人顾的上和她解释,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