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春站起身来让座,“指挥使这么说可就折煞我们了。”
王源和弟弟王清与王皇后一母同胞,铁打的皇亲国戚,现在已经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唐春不禁想到万贵妃,弟弟万通这么大岁数了才混了个指挥佥事,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中宫尊荣果然不是其他人能比的。
她还亲自给王源斟了一杯酒。王源也认识她,态度十分客气,“听说你之前奉旨到大同,还出征威宁海子一战,立下大功,真是女中豪杰啊。你这么年轻,胆子真够大的,和汪督公一样年少有为,真叫我佩服,来,我敬你一杯!”
唐春口称“岂敢岂敢”,一边压低酒盅轻轻和他碰了一杯。
“还没恭喜指挥使新年喜得麟儿,现在儿女双全,双喜临门呀。贵妃娘娘已经命六局制好长命锁和如意,赶明儿就给您送到府上道喜。”
说到儿子,王源满面红光,却摆了摆手,“哎,他还是个小孩子,怎么敢这么劳烦长辈。这么着,等他会磕头了,我带他亲自去谢谢万娘娘,也不枉娘娘疼他一场。”
他话锋一转,“你也知道,去年呀,过得不顺当。我就期望新年新气象,这小子能给家里添点福气,别给我裹乱就成了。”
唐春知道他说的什么事儿。一直有给外戚赐田的传统,王家自然也有,王源一开始只有二十七顷田地,但他又令家奴强占百姓土地,最后扩大到二千二百余顷,足足翻了一百倍!
此等行径,自然遭到给事中弹劾,成化帝知道后,艴然不悦,“切责之”,勒令他将侵占土地退还给百姓。
王源气不过,去找王皇后。王皇后救不了他,骂他“作死”。他们爹死得早,没有爵位,全家就指望这个长子争口气,在皇上跟前立功,讨个公侯爵位世袭,不然老王家作为皇帝姻亲,却是个光杆司令,说出去多难听,多跌份儿!
王源想,他都当了七八年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了,也该往上升一升了吧。帝后夫妻一体,同尊同荣,怎么着他这个皇帝小舅子也得沾点光啊。
听姐姐给他漏的口风,皇上是有这意思的,没曾想这节骨眼上御史弹劾了他一本,好处没捞着,还被皇上骂了一顿。王源心里可太郁闷了,又有点惴惴不安,生怕皇上改变主意,继续让他原地呆着。临门一脚了,可不能打哆嗦啊。
今天他一听东西两厂的人都在,这可不巧了么!
他给唐春一个眼神,唐春就明白了,虽然她心里鄙夷王源行事,但也得卖他一个人情。
她笑道:“您就放心吧!您可是皇上小舅子,差了谁也不能差了您的福气。”
她压低声音,“我看啊,今年该是时候了,保准儿您过的顺顺当当的。其他的,我不能多说了。”
王源一听,喜不自禁,又叫侍女倒一杯酒,“来来来,借你吉言了。”
唐春这边喝着酒,她眼风一扫,见朱辅等人和尚铭、汪钰把酒言欢。歌伎轻歌曼舞,丝竹管乐不断,菜肴流水一样地端上桌,而她身边,也不断地有人来敬酒,真是好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烈火烹油,鲜花锦盛不过如此了。
唐春拿着酒杯抵在唇上,心中升起微妙的不安。从去年起,汪直镇守大同宣府,以他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人不在京中,但他仍能扳倒南京守备太监谭昌,调走马文升,将陈钺捧至户部尚书。所以就连成国公世子、宣城伯的儿子也要露个笑脸,王皇后的亲弟弟也想走西厂的门路。
汪直既有成化帝的宠信,又拥兵镇守在大同这样的军事重镇,要弹劾谁便弹劾,要将谁下狱便下狱。成化帝为他打破种种旧制,现在已经到了赏无可赏的地步,再往下走该是什么样呢?
她敏锐察觉到命运的车轮正以势不可挡之势向他们碾来,而他们能做的只能是站在原地,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过完年,正月初五,成化帝与后妃在宫中看杂耍百戏。台上都是一些热闹讨巧的戏码,往年也演过,众人再看仍觉得津津有味。
有一出新戏上台,一个丑角儿,自称阿丑。他面中涂着白,画着两个红脸蛋儿,手握两把斧子,背上斜插一株桃花枝,晃晃悠悠地上台了。
阿丑到了一处酒楼想要讨酒吃,老板不给,阿丑怒目圆瞪,举起斧子便劈,吓得老板连连求饶,连忙给他端上酒菜。他酒足饭饱,走在大街上,遇到官兵斥问,照旧举起双斧恐吓,然后逃走。
于是有人问他为何如此胆大妄为,有何妙招?阿丑举起斧子,咿咿呀呀唱道:“我有两钺。王越,陈钺。”
唱罢他抽出背上的桃花枝,合在手心,开始跪地祷告。旁人又问他在干什么?
阿丑答到,他在求桃花仙子,向她询问天地的意思,看他能不能逃过一劫。
一曲戏罢,全场静默不语,众人夹着脑袋,没有一人敢出声,唐春更是冷眼看着,面露讥色。而台上阿丑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亦是一动不敢动,脸上一道道白痕顺着脑门滑下。
成化帝面沉如水,若有所思的样子,良久,才问左右:“你们觉得怎么样?”
左右自然不敢答话,只听得一声哼笑。成化帝循声看去,神色温和,“唐春,你觉得呢?”
唐春站出来,笑道:“好戏自然是好戏。俗话说水萝卜皮红心不红,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看阿丑虽然扮作丑角儿,人长得却不丑。脸上涂红,却不知道心红不红,不如挖出来看一看,就知道他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