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玉斜了魏黎春一眼,嘴角溢出抹轻笑,问那妇人道:“你家老爷战功赫赫,虽因病提前致仕,获得的赏赐却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何以沦落到如此地步?”
那妇人正翻箱倒柜找茶叶,捣鼓半晌总算寻出一小撮来,只是早已发霉,眼看是要不成了,闻言不由得落下心酸泪来:“相公父母早亡,十几岁就投了军,戎马生涯大半辈子,陡然间变成废人一个,每日只能混吃等死,心里气不顺,便借酒消愁,谁劝也不听。”
原来是这妇人是史大安的发妻董氏,程子玉拱手作揖道:“原来是忠勇夫人,下官眼拙,方才竟未认出,请夫人见谅。”
“三餐都不济了,哪还敢端一品诰命夫人的架子,大人莫要折煞小妇人了。”董氏连忙避让,并福身回礼。
程子玉笑道:“礼不可废,夫人受得起。”
一番谦让后,董氏伤感的情绪跑走了大半,她抬袖擦了把眼泪,又恨恨的说道:“相公为人豪爽,又出手大方,长此以往便被那些泼皮流氓盯上了,趁他喝的酩酊大醉,哄他去赌坊玩耍,家底因此全被掏空了,若不是这宅子是圣上御赐的,等闲动不得,只怕也被他变卖了拿去当赌资。”
酒鬼倒也罢了,竟还沾上赌,这样的人当真能挑起九门提督府的担子?魏黎春不禁怀疑起寿王的用心来。
程子玉默然,魏黎春也沉吟着没作声,一时之间有些冷场,董氏讪笑道:“瞧我,嘴巴没个把门的,说起来就没完没了,险些误了事,贵人在此稍候片刻,我这就去把相公找回来。”
董氏蹲了蹲身,便一溜烟的往外跑去。
横竖魏黎春的衣服已经脏了,回头丢掉便是,朱槿也就没理会,到马车里端了个锦杌给程子玉坐了,并将备着的茶具移了过来,摆放在另外一只锦杌上。
魏黎春与程子玉无话可说,端着茶水沉默不语,他见状也不打扰,只小口的啜饮着茶水,如此过了约莫两盏茶的工夫,院子里才有声音响起。
一个浑厚雄壮的男声,带着三分酒意,骂骂咧咧的吼道:“你放开老子,别拉拉扯扯的,否则老子揍死你。”
接着董氏哭嚎道:“你揍死我啊,有种你就揍死我。”
两人拉拉扯扯的身影出现在屋内众人视线里,只见五大三粗的史大安正努力将胳膊从董氏怀里往外拽,无奈董氏人虽娇小,却是个极有力气的,史大安又不敢真的对她动粗,折腾了许久都没能甩脱她,嘴里气吼吼道:“叫你放开,没长耳朵?真以为老子不敢揍你?今个就是揍死了你,就当揍死一条狗,看你娘家那帮白眼狼谁会给你出头。”
“我娘家人是白眼狼,你们史家人就不是?发达的时候,他们千里迢迢进京来投奔,住咱们的屋,吃咱们的粮,娶媳妇咱们出聘礼,嫁女儿咱们帖嫁妆,现在咱们落魄了,有谁接济过一回?”董氏揪着史大安的耳朵,恶狠狠的说道:“反正家里的米缸已经见底了,马上就揭不开锅了,这差事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给我干,否则咱们一家老小只能饿死了。”
史大安“哎吆”不断的叫着疼,听了董氏这番话,虽未开口应下,语气已是软了几分:“打理产业?老子除了带兵上阵杀敌,旁的什么也不会,打理个毛线的产业。”
董氏耳朵揪的更紧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在他小腿上踢了几脚:“人家都敢要你,你还有什么可担忧的,还是不是爷们?”
史大安摇头晃脑的,想摆脱董氏的手,熟料这样只会被扯的更疼,忙告饶道:“有话好好说,你先放开老子。”
贫贱夫妻百事哀,魏黎春从小锦衣玉食,即使有再多不如意,也从不曾饿肚子过,竟不知其中有诸多辛酸,心中不免十分同情董氏,只是现下见他们夫妻虽吵闹不停,甚至动起手脚,但二人之间的夫妻情分却是旁人无法插足的,也是她这辈子都未能体会过的。
魏黎春静坐半晌,才扬声道:“史大安。”
史大安循声望去,吃了老大一惊,连忙推开董氏,往前疾行几步,单膝跪地,见礼道:“臣……草民史大安见过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见董氏仍在发呆,他忙伸手扯了她一把,董氏回神,连忙跪地磕头道:“民妇史董氏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魏黎春抬手道:“免礼,都起来罢。”
魏贵妃垂帘听政的事情,史大安在赌坊里听人说起过,前些日子她将金承业调去鸿胪寺后,众人还为九门提督府统领的人选开过赌局,现下她大驾光临,打的还是请他出山帮忙打理名下产业的名头,莫非是想让自己补九门提督府统领那个缺?史大安虽是大老粗,却也不傻,心里一合计,立时激动的有些站立不稳。
魏黎春见他会意,心下便有几分欢喜,毕竟笨人虽老实可靠,但聪明人才是真正能做大事的,原本还有些犹豫不决,此时却有了给他机会的想法,便开门见山的说道:“你曾经是忠勇将军,操练兵马与布阵行军都极有经验,能力方面不会有任何问题,只是酒能误事,赌博能迷失人的本性,除非你将这两样都戒了,否则本宫不可能放心将九门提督府交到你手里。”
话音刚落,史大安便一个移步来到魏黎春身畔,夺了其中一个侍卫的刀,将其往空中一抛,右手随之覆盖上去,干脆利落的将小拇指给切了下来,他将断指往摆放茶具的锦杌上一拍,信誓旦旦的说道:“断指明志,从今往后,我史大安再不沾一滴酒再不碰一次骰盅。”
血淋淋的半截手指呈现眼前,魏黎春面上强装淡定,心里却是吓的几乎要惊叫出声,程子玉动了动身子,挡住魏黎春的视线,用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劝道:“沙场出身的人,向来一言九鼎,娘娘何不就信他一次?”
“连程侍郎都这么说了,那就姑且信你一次罢,但愿不要叫本宫失望。”魏黎春对史大安点点头,站起身,对朱槿道:“起驾回宫吧。”
傍晚时分,街上人潮汹涌,马车艰难的行走着,程子玉骑马与之并行,隔着车窗,说道:“九门提督府何等重要,娘娘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金承业弄走,今个却随手丢给史大安,未免太草率了些。”
真正的酒鬼跟赌徒,是不会顾念夫妻情分与儿女死活的,史大安并非已无药可救,魏黎春不觉得自己方才的决定欠考虑,她冷声道:“本宫要如何做,需要你程侍郎来教?”
静寂片刻后,程子玉躬身道:“臣逾越了,请娘娘恕罪。”
魏黎春“嗤”了一声:“程侍郎特意等在宫门口,又主动请求陪本宫去史府,期间也是不辞辛劳殷勤备至,咱们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是个什么性情的人,没人比本宫更清楚,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可以直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