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夫人的眼皮动了动,轻声地嘟囔。林雅书吓了一跳,对王敬轩道:“轩哥哥,你快来看看,奶奶好像还活着。”王敬轩走近来,摸了摸林老夫人的脉搏,又翻起她的眼皮看了看,道:“还有一口气。”说着,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林老夫人的身上,然后抱起林老夫人,往外走去。松崎清子走上前来,道:“我派医生来看看。”王敬轩冷冷道:“不用。”
林雅书跟在王敬轩的身后,走出林家老宅。隔着河,看见对面的火光。她知道,那是王敬居和林雅诗的家,那座欧式风格的红房子在大火中燃烧,不少日本军人在一旁欢声鼓掌。林雅书回头看了松崎清子一眼,不知在她的眼中,这样的场面意味着什么。林雅书感觉到彻心的痛,过去的种种,无论是被嫡母冷待,还是与陈少卿分开,都及不上此时此刻的痛。她作为一个中国人所感受的耻辱,似是地域的炼火,炙烤着她的心。这条东方的巨龙,被彻底地践踏,被无情地羞辱,它翻滚着,沉落在沼泽深处的污泥之中,遍体鳞伤,何日才能继续腾飞?
林雅书咬了咬牙,她把自己的恨压在心底。迟早,迟早有一日,她要让他们还。整个中华民族所受的苦,都要让他们还。
第三十六章
沛儿家的房子在一个小弄堂的最里端,上下两层,外带一个天井,是王家赏的。楼下是一间厨房和饭厅,楼上两间卧室,床不够,用两条凳子搭上门板,铺上被子,便可讲究。唯一的两张床,一张给了孩子们,一张给了林老夫人。厕所在天井的一端,露天的,远远便闻到臭味。这样的环境,却已经算是好的,至少有落脚之地,可挡风遮雨。
林雅画的丈夫,几日后在林家门前的小河里浮上来。被日本人砍断手筋脚筋,扔进河中溺死。林雅书把四妹的事瞒着林老夫人,只道她们已经逃往香港。林老夫人虽然活转过来,却是瘫痪在床,无法动弹,亦无法言语。沛儿的丈夫被日本人抓壮丁,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沛儿一直等,等待着丈夫归来的那一日。
生活变得如此,却依旧得继续。
明慧年纪小,不甚懂事,时常哭闹着要回家去。林雅书抱着她,轻声安慰。明慧抬起头,哭道:“妈妈,我不要住在这里。我家的厨房都比这屋子要大。我们回家去,好不好?”林雅书无言以对。家在哪里?他们还有家可回吗?
日军疯狂地烧杀掠夺,他们几个人凭着松崎清子的情谊,暂且平安无事。过去赫赫有名的菰城四大家族,落到这般境地,逃走的逃走,衰败的衰败。
日子这般艰难。沛儿在天井里开垦出一些地,种了些蔬果,且以充当食物。林雅书从前从未劳作过,现在也要自己动手做事。清洗衣物,打扫家务,偶尔帮着沛儿种菜。她的手,原是那么细腻白皙,渐渐地,长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磨出老茧。有时,她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着自己的手。这还是一双小姐的手吗?这已经是一双农妇的手了。
王敬轩曾经在日本留学时学得的医术,虽是半吊子,如今也派上了用场。不少百姓受伤生病,无钱医治,亦请不到医生。王敬轩替他们看病,不收任何诊疗费。每日早出晚归,亦忙得不可开交。百姓深为感激,时常送些大米之类的粮食,量虽不多,亦是心意,也能给家里减轻负担。
孔平德仍旧住在孔家的宅子里,陪着他的儿子。林雅书担心外公和舅舅一家,时常去探望,捎带些瓜果食物。几个孩子日渐长大,她担心他们在这样的形式下,学习日渐荒废,终究是不成的。孔平德提出,他在家里无甚事做,可教孩子念书。林雅书便把自己的两个孩子和沛儿的儿子每日送到孔府,让他们跟着孔平德读书写字。
1937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仿佛一步一步地,渐渐入死亡之地,压抑和悲凉的气氛笼罩着整个中华大地。
一个清晨,林雅书开门,正准备去河边取水,却见门口躺着一个少女。她唤来王敬轩,将这个少女抬入屋内。少女一直昏迷不醒,口中不住地唤着:“娘,救我……痛……好痛……”王敬轩替她检查了身体情况,眉头紧锁,面容悲愤。林雅书端来热水,替这少女擦洗身体,见她一身的伤,亦不由得心痛。王敬轩叹息,轻声对林雅书道:“恐怕她撑不过几日。”
林雅书一直守在少女的身边,细心照料。少女终于睁开眼睛,问道:“这是哪里?”林雅书见她面色潮红,目光闪亮异常,知她是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她心里难过,说不出话来。少女又道:“家……我想回家……”林雅书问:“你家在哪里?”少女道:“南京……好多日本兵……他们来抓我了……娘,救我……快救我……痛……好痛……”少女的手伸向空中,似要抓住什么东西,却停留在那里,然后忽然落下。她死去。
这个无名少女,不知如何独自一人逃离南京,来到菰城,最终死在这里。她所受的苦难和艰辛,林雅书无法想象。随后陆续听到传闻,称南京城里日军肆意屠杀。直到多年之后,林雅书才真正了解这场南京大屠杀的确切数字,连续六个星期的杀戮,30多万中国同胞遇难。
这场仗,原本以为立即便会平息,却是拖了多年。眼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目睹自己一日日老去。什么风花雪月,什么儿女情长,都成了奢侈品,唯有生存才是重心。活下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会看到美好的明天。林雅书相信会有那么一日,国家光复,民族兴盛,生活平稳。
这一日,孔平德依旧如同往常一样,坐在书桌旁,看几个孩子习字。在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年轻时曾意气风发,闯荡中国,耗万千财产,为成就自己的梦想。那个梦想曾使他热血沸腾,不辞辛苦,为国家,为百姓,抛头颅,洒热血。眼看着成果展现,却似大厦倾塌,一切成为泡影,百姓重归水深火热之中。、若他不是这样的老,不是这样的病,他一定会扛起枪,上前线,抵挡外敌。可是他如今连拿一支毛笔,都会手抖。
忽然,门被撞开,一队日本人涌了进来。孔平德抬起头,目光平静,他是经历过多年风雨之人,内心镇定。三个孩子则吓了一跳,扔下手中的笔,躲到他的背后。
留着仁丹胡子的日本军官走到他的面前,阴阳怪气地问道:“孔老爷,前些日子同您商量的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孔平德认识他,驻扎菰城的日军头目松崎少将。他知日本人来此的目的,几次三番的,劝说他出山,欲利用他的名声和地位,让他出任日伪政权的官员。孩子们的手,抓着他的衣摆。他看了孩子们一眼,微微一笑,安慰他们,让他们不要恐惧。
“你们提的要求,我已经考虑过了。”孔平德道,“让孩子们先离开,我自会更衣,跟你们走。”
“哟西。孔老爷真是爽快的人,良心大大的好。”松崎少将笑道。
孔平德取下墙上的一副字,卷起来,交给明杰,道:“你和魏东把明慧带回去。这副字,是我亲手写的,交给你的母亲。”
看着孩子们的背影,孔平德的脸上露出微笑,苍老混浊的眸子又显现出光芒。“各位稍后,容老朽更衣。”说罢,关上内室的门。
松崎清子站在院子里,听见屋里传出留声机的声音。
“我的大郎儿替宋王把忠尽了,二郎儿短箭下命赴阴曹,杨三郎被马踏尸首不晓,四八郎失番邦无有下梢,杨五郎在五台学禅修道,七郎儿被潘洪箭射花标,只落得杨延昭随我征剿,可怜他尽得忠又尽孝。血染沙场、马不停蹄为国辛劳,可怜我八个子把四子丧了,把四子丧了,我的儿啊!可怜我一家人无有下梢……”
在寒风之中,悲凉的曲调回转着,盘旋上升。四周一片萧条,更是添了几分悲戚。
松崎少将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松崎清子道:“中国人的京剧。这首是《李陵碑》里的唱词。”
“李陵碑?”松崎少将问,“是什么东西?”
“中国历史上有个宋朝。时逢辽军入侵,老将杨继业率儿子出征,被困两狼山,终因无援,人马冻饿,碰死在李陵碑前。”松崎清子缓缓说道。她喜欢京剧,曾多次听过这出戏,但如今听来,却别有一番心境。
“……害得我东西杀砍、左冲右突、虎撞羊群被困在两狼山,里无有粮、外无有草、盼兵不到,眼见得我这老残生就难以还朝。我的儿啊!饥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