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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雪落无声下(第1页)

腊月逢雪,乙丑甲申,岁小寒。

虽说都是沿海,但胶澳不似东北边的烟台威海卫是个雪窝子,这里相较而言极少积雪,偶有飘洒雪花的日子,落地不出半日也多半都化成了泥水。今年能扎扎实实攒下一指厚的雪层,也是罕见。

晁荃如提着大包小盒,周围环着一群孩子,踢着雪敲开张八两的大门。娃娃们一拥而上,撂下手上的东西就跑,又被晁荃如唤回来,给了一把糖,而后欢天喜地闹哄哄地跑远了。

张八两认得村里的娃娃,纳闷:“上回你还嫌他们没的家教,这回怎么倒打成一片了?”他依然记得那群孩子围着晁荃如的高级轿车闹哄哄的模样。

“东西实在拿不了,许他们进车里摸一摸,就都争着来帮忙提东西。”晁荃如的笑透着狡黠。小孩子终归是好打发。

张八两倒是盯着这在门口堆成了小山的包裹盒子犯了难,打眼一看什么肉啊菜啊粮啊都有,茶叶白酒点心糖果一并也齐整了,合着是来给他家备年货的。问题是这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呢。

“怎么搞这么些东西?我家地窖也没这么多地方啊。”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在他眼里倒成了负担。

晁荃如不以为然,忙着往院里搬了起来。“慢慢吃着吧,年底家里头就忙了,到年后元宵过去,估计都没时间来你这儿一趟。再见就是来年年后了。”

张八两念及他身上受过伤,怕又累着,便从他手里接过重东西,不让他出力。“耿叔齐婶肯放你出来了?身上好利索了?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日子还差得远呢。”

“差不多了,再憋下去,我怕是要疯魔了。”晁荃如也不拗着,就拣些轻便的,跟张八两合力把这堆山一样的年货规整到地窖里去,只留了些应口的在屋里,比如一坛二十年的好酒。

晁荃如跺尽了鞋底裤脚的雪,跟着张八两进了暖烘烘的屋子。张八两畏寒,是烈日当头都不怎么出汗的体质,一进冬天就要了他半条命,屋里的火炕每回都要烧得烫人才觉舒坦。

晁荃如是顶不住这温度的,进门就开始脱衣,最后只剩里面的衬衫,还要把袖子挽起来。

他环视了屋子,问:“又没见芦苇?亏我还给他带了点心。”

“留着吧,回头准能吃上。”张八两馋那坛酒,正忙着张罗下酒菜。

晁荃如趁着空档看他屋里的变化。张八两经常会做些新鲜的小玩意放在屋里,随换随新,多半都是在富人家里见过的名画佳作西洋巧件之类。自从张八两进过一次他的书房,他就见着眼熟的玩意越来越多,不得不夸赞对方的本事。只是看过一回,就能用纸扎完美仿制出来,与真品几乎一般无二。

屋里两个屏风是新做的,这房里的纸扎被暴雨泡过一回,全完蛋了,张八两就重新置办了一番。他做的那些纸人半成品就放在其中一扇屏风后头,乍一看就跟没有血的尸块堆一样,太过逼真也有不便之处。晁荃如看过几次,仍旧难以习惯,还是会被吓到一霎。那堆纸人里唯独有个蒙着布的,乖乖立在角落里,只露了一双脚在外头,脚是光着的。

晁荃如想想,鬼使神差地去揭那块布。布撩开,他又惊了一霎。这纸人他竟是见过的,可还是令他惊得说不出话。犹记得几个月前他来此处遇见芦苇那回,这纸人就立在门口,怼着脸吓人。这正是那具无名男尸!张八两那时说他是看人可怜才扎了冥财给对方,可时隔这么久,竟然还没有拉去烧掉?但晁荃如又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就是当初他撞见的那个纸扎。

因为眼前这纸人眼下画了两条红痕,像极了眼眶中涌出的血泪,一双睁圆的眼睛也多了许多血丝样的纹路,愤怒哀切地异常逼真与骇人。晁荃如几乎能听见他如泣如诉的声音。

身后脚步声响起,还端着菜盘子的张八两拉起那块挡布,唰地一下又盖了上去。脸色看起来不太妙,但又不似是因为晁荃如的莽撞而生气,反倒更像是被人撞破秘密的窘然与自责。“别看了别看了,这东西阴气重,年根里可不兴这个,当心犯太岁。”

“它怎么还在这儿?”晁荃如追问。

“这是个做坏了的,”张八两把菜放在桌上,又去盛别的,急匆匆地说,“腊月忌尾,那一堆不能放着过年,前段时间忙忘了,改天我挑个日子就都烧了。”

晁荃如不解。做得这般精细还算是瑕疵品?可张八两急里忙慌地只给他背影看,他也辨不得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又不敢追问到底,怕张八两真个急了眼。晁荃如最后瞥了一眼那屏风后遮遮掩掩的影子,将余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菜摆齐,酒入碗。张八两此刻倒是美滋滋的,好像方才也只是一个不痛不痒的小插曲,全然没当回事儿。

这下酒菜的味道比起齐婶的厨艺简直天差地别,张八两做饭,最多是能称之为将东西弄熟而已,其它一概随缘。只是晁荃如从来不挑,张八两吃得多香,他就吃得多香,倒也像是个挨过饿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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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吃着吃着,晁荃如突然说:“黄平州过不了年了,判书下来了,就这几天。”语气中也没有听出多少情绪,不知是掩饰得好还是真的不在乎。

张八两倒是一愣。“这么快?”

“嗯,他把所有事儿都自己揽了。认罪认得痛快,证据又齐全,自然程序走得快。”

“其他两个人呢?杨顺子和王巧婵?”

“因为黄平州一口咬定自己胁迫了他们,所以杨顺子判得轻,蹲几年牢就了事了。王巧婵……”晁荃如顿了一下,放下筷子饮下一口酒才说,“黄平州判决下来时她就在牢里自戕了。”

张八两夹菜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为何?”

“墙上留了遗言说要走在黄平州前面等他。”

听了这话,张八两从费解懵懵懂懂觉出了是一个“情”字,便开始摇头叹息。他虽不懂,但知人世间这个“情”字最是磨人,既是老天对人间悲苦的怜悯又是老天对人间骄逸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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