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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站着的男娃儿反而构成了两道隔离线,使麻雀的活动范围扩大到门槛外,还来了金翅雀、大山雀、戴胜、黄雀、山鸠这些别的鸟,行人都绕着点走。
本县风雅之士,便也相互邀约,穿戴整齐,摇着折扇,拈着长长的嵌玉镶银的烟竿,老远走来观看,还说要将之写进县志。这竟成了杜成茶馆一景,则小女孩儿不费力气的一点举止,名头竟远超父亲的擀面杖魔术和说书人的快嘴与醒木。
女孩儿的哥哥杜勇,小名虎子。虎子性格木纳内向,只念了两年初小,就逃学不肯再念书,在家干起了劈柴拉煤担水这些打杂活。
他十五六岁时,杜成夫妇始想起让他学样手艺。心想他脑筋迟钝,去学木匠、瓦匠这些,恐怕出不了师,学样简单的吧。简单的有补锅匠、弹花匠、剃头匠、阉猪匠。
咨询亲友四邻,都说阉猪匠吃香,儿子因此去学阉猪匠。阉猪口头叫“劁猪”,也“劁”其他四条腿和两条腿的家禽家畜。杜勇只要肯学,虽手脚不算灵光,仍旧出师。
阉猪匠挣钱的特点,是零星快捷,每日提个斤把重的布口袋儿,行走在乡间小道上。缺点是惹人逗笑。他原本木纳少语,从当了阉猪匠,一路免不了和大人娃儿斗嘴,大叔大婶打趣开玩笑,必要还一两句。不出一年,腹内脏话匣子,已大可应付局面。
可杜芊在场时,他依然木纳之态可掬。另外工具囊中有个土钵儿,专门用来装从牲畜和家禽体内割下来的那点儿东西,这主人大都不要的,因为太少,他是积少成多,回来总可以炒成一碟,下酒下饭。
杜芊虽小,对这东西是什么,也能够意会一二,不大肯吃,父母哥哥也不大好劝她吃。有时杜勇酒喝多了一点,替她夹在碗里说:“怕啥子,好吃,吃呀吃呀!”她虽然会把哥哥瞪一眼,还是吃了。
西门坡虽是个平缓山坡,却是城中一处高地,从杜家茶馆楼上窗户可以看很远。前面看出去是县城长长一条主要街道,路面是石子上铺的一层黄土,两边街沿砌的条石,沿街植有柳树和槐树。
杜芊五六岁懂事后,街景年年变。
最初街道上除了行人、滑竿、挑夫、马帮,还有胶轮马车,后来出现了黄包车——一种有靠背座厢、两只轻便大轮子的人力车,是西洋人力车带中国特色的改进型。
黄包车横空出世打压了滑竿,此后城里出现滑竿的话,坐的都是从乡下来的老财。有天,从街上开过一辆新式黄色长途客车,街上人多,车开得慢。
杜芊在窗口叫:“哥哥!哥哥!”哥哥以为出了什么事,飞跑上楼,随杜芊的视线,看见就要消逝的黄色客车背影。杜芊说:“那车子、那车子……”虎子已看见不止一次了,在妹妹背后咧着嘴笑,准备要卖弄自己晓得的汽车知识。
殊不知杜芊什么都没有问,光自语:“我看见了,车子里有背篓……坐的都是老百姓。”虎子说:“就是就是,车票不贵,二天,我们都可以坐去看外婆!”
视线中较远是县政府(过去是县衙)背后的小山,看得见绿树和亭子的飞檐。那里过去是县太爷私家的后花园,公余之暇邀集文人雅士饮酒做诗的场所。
民国后民众自在出入,花草都踏死光了,大树还在,山头犹绿。后来大家渐渐有了爱护草木的公德,渐渐草又长出一些,花匠又种下四时花卉。
小县城能有这样的环境,故而每届新县长到任,都要去那里植几棵树,并将那亭子油漆一番。
杜家茶馆向后也就是向东看,目光越过小街及高低零乱倾斜的房屋青瓦,是残破的老城墙,城墙外一弯河水和长长的河堤,还有灰绿的田野。河堤把芙蓉江水抬高了,引水灌溉这片田野。
杜芊念完初小就辍学了,这并非她厌学,而是邻家女孩也都如此。
这时县城有了缝纫机,几家裁缝铺业务兴旺。她跑去做工,学缝纫机,成了打衣服的好手。而且茶馆写说书回目的粉牌,以前是央人写,这时就由她写,稚拙秀气的字,竟比老学究写的还要耐看。
杜芊从几岁起,晚上爹在外面听说书。她叫:“爹,洗脸洗脚!”爹哪里听见。
她于是拿着拧干的热毛巾出来,扳过爹的头,又顺势坐在爹的腿上,给爹擦脸。周围听说书的人,如果儿女孝心差的话,看了嫉妒得脸青。
通常洗脸洗脚用一盆水。洗脚让小孩先洗,然后爹坐下来洗,顶多冬天水冷了搀点热水进去。爹坐下提起裤脚,脚伸进去互相搓。
她说:“嘻,爹爹,我帮你搓!”
跑去蹲着握住爹两只脚。
爹说:“哎呀,芊芊走开,爹的脚脏!”
“嘻,喷喷香!”
逗得爹笑。给妈洗脚妈过意不去,洗两回就不让她洗了。爹却乐哈哈的,让她一直洗下去。
杜芊凡看见妈做的事,都要去做,乐此不疲。像清早抹桌子板凳,店堂并没有人。她一手执张抹桌布,先跳起秧歌舞,轻轻蹦着做两个动作。
有人在看她就不蹦了,旋又哼起了歌儿。执壶去给客人搀开水,挨妈的骂,才不搀了。子曰“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不知包不包括杜芊给爹妈洗脚的事。
杜芊同哥哥在河边耍。河边有丛生的芦苇和柔媚的水杨柳,黄雀、竹雀、杜鹃躲在里面叫:“咕咕,咕咕……”窜出来边飞边叫。
河面飞舞着许多红蜻蜓,蓝蜻蜓,令人眼花缭乱。杜芊坐在河边看蜻蜓飞,拿柔韧的草茎儿,有的还带嫩黄淡紫的小花朵,在头上扎一个个“冲天炮”,多而不乱,楚楚有致。可这里没人懂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