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走开!你们不要想抓一把走!
在她的后边,她的丈夫,她的丫头,一把一把地抓面粉,往嘴里塞。
拴拴这时已经泪水汪汪的。他因为这巨大的损失而心痛不已破口大骂:
我日你先人,你这个土匪!你们一家子都是土匪!我日你先人……
姐姐没骂,姐姐明白,这个女人是在保护他们抢夺的成果,不叫他们姐弟染指。她也清楚,她和弟弟夺不回自己的面粉,骂是毫无用处的。她只是心疼失去的面粉,心疼得哭,抹眼泪。一边抹眼泪一边说:
走,拴拴!咱打不过她,她手里有剪子!叫他们拾着吃去。把他们胀死去!
姐姐和弟弟盘桓一阵子之后无奈地撤离了。三步一回头,五步一驻足,哭着抽泣着向马营镇方向走去。
这天黄昏的时候姐弟两人走到了坡儿川。他们找了两三家人,想缓一缓,过夜,但没有一家人收留她们。不得已,他们在一个空庄廓里过了一夜。这个庄廓的家具摆得好好的,房檐下的台阶上垒着烧火用的木柴,一小捆一小捆码得很高,很整齐,一个冬天都烧不完,可家里没有一个人。姐弟两人抱了足够的木柴走进一间空荡荡的房子,在地上点火,围着火堆坐了一夜。姐姐抢着捧了几把面在头巾里,但他们没舍得吃,要留给娘和奶奶。
转天他们在几个人家里要饭,想喝上口汤再走,走完了半个庄子没要上一口汤。于是他们饿着肚上路了,往第三铺公社槐树湾走去。
过了半个月那拴拴听到人们传言:华家岭到马营的山梁上死下着三个人:那三个人是一家子,第三铺袁家沟村的何家。他们背着的面粉叫人抢了,面粉洒了一地。他们吃了撒在地上的面粉,渴了就吃雪,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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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家岭(7)
[1]方言,院子,也称庄廓。
[2]方言,有力气,体质好。
[3]方言,小,最小。
[4]方言,中午。
[5]方言,怎么,如何。
[6]方言,住宿,停,过。
[7]方言,过一夜,凑合一夜。
[8]方言,没有放调料的面糊糊。
[9]方言,厉害,程度严重。
[10]方言,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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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孤儿院(1)
把春儿埋了之后隔一天的早晨,拴拴穿好了衣裳,拿了提笼儿正要出门,奶奶进来拦住了:今天你不要拾地软儿去了。他问咋哩?奶奶说我烧汤着呢,一会儿喝上些汤,我们到坡上去。到坡上做啥去?拴拴惊讶地问。拴拴很清楚,万岔梁的坡陡得很,存不住水,山坡上的窄条条地只能种耐旱的糜谷和洋芋,这时候光秃秃的啥都没有了。奶奶说:
我们搜腾着找一下去,看能不能拾上两个洋芋。
奶奶!哪里的洋芋呢,年时就叫人拾光了!
找着试一下去,要是能拾上两个不好吗?奶奶又说,拴拴,奶奶这几天肚子胀得不行了,实在是谷衣子荞皮子吃得人难受得很!
好吧,拾洋芋就拾洋芋去。拴拴同意了。奶奶说的实事:他和奶奶的肚子里装的都是谷衣荞皮草胡子根。他也希望有点好吃一点的东西。谷衣子苦得很,喂猪猪都不好好吃!荞皮就更苦了,还燥得很。草胡子根炒干用石臼踏[1]出来,吃起来虽不苦,只有一点涩味,但那是羊吃的草呀。这些东西吃完了排泄不下来,每次上茅房都要奶奶拿一根树棍棍给他掏,痛得他杀猪一样嚎。奶奶上茅坑的时候自己掏;每一次奶奶上完茅房,茅坑里有许多血,排泄下来的草蛋蛋也叫血染红了。
喝完汤他就跟奶奶出发了。他们出了庄顺着山水沟走,沟边上有一条人们踏出来的小路,可以一直上到万岔梁的长城岭,过了长城岭二里路就是第三铺镇,公社管委会就在那儿。奶奶的身体真是不行了。拾洋芋的工具就是两个半尺长的铲子,锄草用的,拴拴把它们装在提笼里自己挎着,奶奶空着手走还是跟不上他。他也瓤得两腿发软,走一截就气喘,就休息,但奶奶还是跟不上他。他只好走一截就坐下来等奶奶。
他们慢腾腾地走了一里多路,就走到庄后边一片很陡的山坡上了。奶奶站在一片陡得能把牛滚了的像是弃荒地一样的窄条条地头上说,不要走了,这里就是洋芋地,前两年种下洋芋的。
是的,这里就是洋芋地,拴拴也记起来了。1958年上的学,他和村子里的娃娃们从这条小路去第三铺镇,这一片坡地上长满了绿油油的洋芋秧子,开着铃铛一样的白花,黄色的花蕊。秋天到来的时候,他和几个娃娃还在这里偷过洋芋,烧着吃。烧洋芋的情景有趣极了:就在地边的塄坎上挖一个小水桶样的坑坑,围着坑坑沿沿用鸡蛋大的土疙瘩往上垒起一尺多高的圈圈;圈圈越往上越小,最后收了口。从塄坎的侧面再掏一个洞,和坑坑底部掏通,这是燃火的灶眼。然后娃娃们就到沟里去拔蒿子、灰蓬和骆驼蓬,点着了,从灶眼里烧。那个坑坑就是灶膛,火苗蹿上来从土疙瘩缝缝里往外冒。烧上一顿饭的时间,一大堆蒿柴烧完,就把灶上的土疙瘩烧红了,再把洋芋从灶眼里塞进去,把烧红的土疙瘩捅倒,把洋芋埋上。再拿干土压上。过上一顿饭的时间把灶挖开,洋芋就都熟了,洋芋外头都烧成了硬硬的黄壳壳了,咬开,里边的瓤子又沙又白又香。
哎呀,那一年的洋芋长得又大又多!他听娘说过,那一年风调雨顺,不光是洋芋,还有小麦、谷子、糜子都长得好。
但是那一年的庄稼并没有丰收,大去引洮工地了,娘和大姐被县上征去修温泉到县城的公路。其他人家也都这样。——好些年之后,当自己的儿子长到他现在这个年龄的时候,他才明白了,当年父亲、娘和大姐参与劳动的是形象工程。形象工程并不是后来才发明的,1958年就有了——由于劳动力都去搞形象工程了,那一年的麦子、糜谷都落草[2]了。到了深秋,下雪了,洋芋秆秆还长在地里,没人挖。但这时县上要来工作组检查秋收工作,队长就把奶奶也喊到地里,公社把学生娃娃们赶到地里。一帮小脚老太婆、娃娃和老汉能干啥活呀,眼看着工作组就要到生产队了,队长命令所有的人通宵达旦地抢收——把洋芋秆秆拔掉!工作组检查后很满意:槐树湾和第三铺公社的洋芋收完了!可是农民们遭殃了,冬季开始挨饿,转年春天人都走不动路了,庄稼没种上。到青黄不接的五六月就死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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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孤儿院(2)
饥饿中的人们什么办法没想呀:拿着扫炕的笤帚到地里扫落草的粮食,大雪封山的日子去挖冻得硬邦邦的洋芋地,夏天也挖……
冻烂又风干的洋芋好吃得很!它变得黑黑的,和风干了的驴粪蛋蛋一个颜色;咬起来柔筋筋的;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