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看守皇陵的老太监说,子高将军的棺椁就安放在皇上墓室之东。于是,我打开锦盒,把那些早已泛黄的纸张点燃在帝王的墓碑前,我想让他知道,他占有过子高将军的全部,并且在子高将军的最后一刻仍然被他给予的热气占有着;我以手指掘土,把那只金步摇埋在了墓碑之东,我想,这是属于子高将军的金步摇,就让它最终归属这里吧。
我挪动我早就行将就木,老迈不堪的身体转了一个圈。
子高将军,这一圈是我再一次的起舞,是我献在你坟前的风景。也许丑陋不堪,却是心甘情愿。
皇上,那张纸笺梁公公最后已给了我,他什么也没说,我不知是你交待的,还是老仆对主人的最后一点心意,希望人死之后,不留怨念,活着的人都想你所有的好。那氲黄的纸笺上的字迹似乎已在那里沉寂了千年,字字氤进了我的心里:
“艳艳桃花随风起,肯为君王舞一回?”
如今这一阙诗文早已流传坊间,人人都说那皇帝是如何一个至情至性的人,是个痴情种子,曾对一个善舞的妃子念念不忘,思恋终生,并写下了许多追念的文字。
真亦好,假亦好,在走过了那么长的岁月后谁还计较;不论你有情还是无情,我和你今生的过往是前世定下的缘,等我离开这个人世的时候,念起我生命中的人,当想起你时,我愿想起的是这一阙辞章。
这一圈,也是我为君王再舞一回。随再无法随风而起,却是心意所在。
我默默地注视着碑文,眼前是模糊一片,我曾以血肉感受过他的存在,看不清楚这些深深刻入石头的碑文,也就不重要了。这些文字想来只是留给未来那些不明所以的人们来猜想帝王的辉煌。
我望着远处巍峨起伏的皇陵想,我看了这一眼,这过往的一切对我而言,才算真真的结束了。
生命中原本又有多少是可以真的探究清楚,你是恨我误了你的子高也好,还是怨我不曾全心全意也罢,我祈愿可以就此忘却所有的不甘,所以的疑惑,完结这一世的缘分,来世也再不相见。
注:
(1)见冯梦龙《情史》之《郁林王何妃》
光
可知道冬日里的冷宫有多冷吗?
冷的无法呼吸,连思考都成了折磨。整个冬日我几乎缩在墙角的一堆稻草和棉絮里一动不动。当寒风透过支离的门缝灌进来的时候,我的膝盖如同被冰冷的铁钉狠狠的穿透,冰冷,刺骨。
我进入冷宫前的不久,子高将军在一次大捷之后,独自一人追敌深入沙漠腹地,回来的时候,身负重伤,匍匐在马背之上,手里紧紧提着一个突厥人的项上人头,原以为是敌人的一元大将,看了却没有人认得。
原本要送他回来疗伤,不知为何他却执意不肯。直到病入膏肓,不治而亡。临死前,嘱人用马革裹了他的尸体送回京师。我想:子高将军,他还真是坚持。皇上得知之后,据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用一如既往的,威严无比的声调下旨就用那马革包着子高将军的尸体放进了皇陵他的陵寝之中。
后来民间都说皇上真是重情重义的帝王,对效下汗马功劳的将军如此厚待,如此恩宠,竟赐他这般的荣耀。
这一个冬天,是因为天子驾崩吗?是一个冷彻心扉的冬天。还没有到二九,我就患上了严重的风寒,无医无药的地方,接下来就会是严重的肺痨,怕是我的大限就要到了。我想这会是最后一个冬天了。视生如视死,也许他到了那边,还是坚持着他对生前一切的所有。子高将军不正如此吗?没有坟茔,没有墓碑,只留在了当初还不曾修葺完全的皇陵里,现在他的君王已成了那里的主人,并将在那里没有期限的成为子高将军的主人。
对我也许是一样的。他生,我便苟延在冷宫;他死,也要招我到那一边。我只祈求无论是上天入地下黄泉,那边没有冷宫。而如今的我,死后是不会有进入皇陵此等荣耀的,我会被葬在西山那片放了无数枉死的宫女和太监的乱坟岗。
我等得天不曾为我敞开大门,这地府似乎倒是已为我准备了通途。此时,我无法堪透自己心中的滋味:也许死亡会是最终的解脱,如此无望的等下去,太苦了;可真的不甘心啊!本是何等的容貌,何等的玲珑心思,我曾何等的期盼五光十色的一生在我面前隆重的拉开帷幕,又何等的可笑,双十的年华我便开始在这里等待,等待一线生机或者死亡,而现在,死亡恐怕真的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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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你此时此刻,身在何处?你还安好吗?你还在挂念着女儿吗?父亲,如你还在人世,愿你永不得知我的死讯,如此,生活总还有希望,如此,你不用白发人送黑发人,尚且不得一见;如你已去了另一个地方,那愿上天怜悯,让我们在那里团聚,让我从此又像幼时那样不知人间险恶,永远幸福下去。那种感觉,现在想来,就像轻飘飘的浮在充满水气和花香的空气里。
当夜幕又开始降临的时分,我在想,明天,也许我就不会再醒来,明天,也许这场噩梦就算永远了结了。
是时候了吗?我觉得我似乎虚弱的已经开始弥留,因为我看见冷宫的门开了,我看见了一点昏黄的暖光从门口幽暗的飘了过来。是冥界的使者来召唤我了吗?我感到如此恐惧,我死死的盯住了那一朵飘忽的火光。
出
那团晕黄的光俞行愈近,近的就正正停在了面前,我仓惶不知所措。周围的空气如死寂、凝重,天地间似乎除了那团光火,就只有我如黑暗中野兽一般的呼吸声,还有雷鸣一样沉重激越的心跳声。
“起来吧,恭喜啦,娘娘的好日子总算等来啦。老身真是有福,还能活着又见到了娘娘。哟,是不该再叫娘娘的,是宸国夫人。”
“宸国夫人?” 昏黄的灯火下,我看不真切他的样子,但那苍老嘶哑的声音,我听得真真切切,隔上再久的岁月我都听不错的,那是梁公公的声音。我等这个声音已经等得太久了,恍惚间就已等了一世。他竟还活着?我竟还活着?他有福?我有福?竟一起碰在了这一天!
我一时不能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昏沉的头脑和耳中尖锐的嘶叫声让我无法思考,但福至心灵,我明白是有一线生机忽然撕开了周遭的混沌黑暗,我伏在地上只能问出一句话,是哽在我喉咙里整整九年的两个字:“出去?”
“是的,出去。”
接着,我看着他举起一样艳黄|色的东西,在黑漆漆的冷宫里,它的颜色盖过了所有,耀眼的华彩盖过了那团灯火,照亮了整个世界。我知道那就是真真将要引我出去的东西……我等了旷世之久,赐下它的人却已隔世的圣旨。
“先皇遗诏,念……伴驾有功……通习西域方言……芷葻公主……和亲,封……命宸国夫人教习……,随同……”
梁公公絮絮的宣着旨,而我已犹如魂飞太虚,所有在我意念中冲撞奔腾的只剩下“出去”二字,再也听不到其他。我的整副心神已抛下我破败的躯体冲向了那扇斑驳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