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右手,那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带着残酷的绝决,不断地向苏枋的头颅接近。带着突如其来的不详的预感,我求救似的转头去看繁流老师,他似乎也没有搞清眼前的状况,只是茫然的看着儿子的方向。面对着接近中的手指,即使平时非常冷静的冰鳍也忍不住后退一步,下意识的半侧着身体阻挡在苏枋身前。
然而带来恐怖的手越过苏枋的头顶,从他背后的书架顶上取下了一本花花绿绿的画册样的东西。龙树老师回手将册子搁在肩膀上,抬起下巴,从眼角向下注视着苏枋:“无论在哪里,繁流他的总是把相册放在这个地方的。”他微微眯起眼睛,凑近脸色苍白的少年,用耳语般的声调:“你……真的是繁流的儿子吗?”
一瞬间,淡青的光芒闪过苏枋的眼底,他努力拉动嘴角做出不完整的微笑,好像不保持这个表情的话就会马上哭出来一样。此刻恢复了冷静的冰鳍抬起头,用他一贯的冷冽目光注视着龙树老师:“老师你真喜欢开玩笑。”
“是啊!”繁流老师也笑了起来,他走过去把苏枋拉到了自己怀里,“这孩子会以为你在欺负他,可是要哭的。”在接触到繁流老师的那一刻,微微的僵硬感掠过苏枋的身体,可能是确认了父亲的体温吧,下一秒,他便依靠在那温暖的怀中,闭上了眼睛。然而繁流老师却在这一瞬间放开了手,急促的转身动作掩盖了他的表情:“对了,我该去拿点心来的!”
好像被丢下来的小狗一样的落寞眼神出现在苏枋美丽的眼睛里,他近乎无力的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门边。也许这对父子的关系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吧,虽然知道还是不要介入别人的家务事为好,可我一想到苏枋那种惹人怜惜的模样,又觉得不能袖手旁观。犹豫不决的我转头想去确认一下冰鳍的态度,却发现他紧锁着纤细的眉头,注视着龙树老师扔在桌上的相册里摊开的某一页。我凑了过去——那是一张陈旧的彩色照片,褪色的画面上年轻的繁流老师和几个陌生人站在一片模糊的背景里,这张照片看起来有些奇怪,如果是白天的话,背景不至于这么阴暗,如果是黑夜的话,人物的脸又过于清晰,像被某种神迹的光辉照亮一样,大家的脸上残存着得意的疯狂余烬,更衬托出繁流老师那因为若有所思而落落寡欢的表情。
我自语般的低声说:“照在人脸上的是什么光啊,有点古怪呢……”
“山火……”游丝般的声音牵去了冰鳍和我的视线——苏枋向虚弱的白鸟一样低垂着头颅,但从环抱双臂的手指那苍白的骨节上,却可以看出他贯注的极大力量,“那是山火……”
“山火?”这个包含着太多陌生意味的词语在我和冰鳍之间传递着。
苏枋抬起头来,灯光照映着他如琉璃一般薄青的眼睛,与繁流老师如出一辙的忧伤笑容在那蝶翼般纤细而华丽的容颜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轻轻的咬着失去血色的嘴唇:“十五年前五丈的……山火……开满整片山野的女郎花,都在火里……”
“五丈,那不是繁流老师实习的地方吗!”我脱口而出,却立刻后悔失言——这不就表示我刚刚在偷听繁流老师和龙树老师的对话吗!想要掩饰失误,我支支吾吾的说:“怎……怎会的啊……”
“说是乡民不小心引起的。”回答我的竟然是龙树老师慢条斯理的声音。
“不小心引起的吗?”冰鳍沉吟着靠近照片,“总觉得有点奇怪啊……”
我也再次审视着那张褪色的相片,仿佛刚刚经历过血祭的秘仪一样,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浸透着不详的庄严和骄矜。从诡谲的角度照亮人脸庞的光芒原来是熊熊的山火,又会有多少生灵和开满山野的女郎花一起化为灰烬呢?它们无声的呼号被冻结在这张没有温度的相片里,所以这釉彩般沉重而僵硬的色调里才会徘徊着寂静的死影。整张照片都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疯狂,仿佛会把观看者吞噬……
“瞧这照片上人的表情,总觉得山火,好像是他们放的一样……”我无意的话语突然被瓷器的碎裂声切断了。弥漫着混乱气息的室内,破碎的瓷杯露出凄惨而尖锐的白骨,和热气一起围绕在倚着门的繁流老师脚边,失手跌了茶盘的他正扶着门惊魂未定的喘息着。沾着水和灰尘的茶点滚了一地,现在只能从形状和色泽上判断出那是各种各样的油炸糕点。
“有没有受伤!”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是龙树老师,他迅速将繁流老师带离危险区域,在确认对方并没有受伤之后,龙树老师再一次将凌厉的目光向我们这边投射过来。
看看冰鳍,又看看缩在他身边的苏枋,我战战兢兢的低下了头,看来龙树老师这回瞪的毫无疑问就是口不择言的我了。“那个,冰鳍……我们回去吧……”只感到脊背上一阵阵发冷,我断断续续的说。繁流老师也没有留我们的意思,他只是用和苏枋相似的表情咬着嘴唇,勉强保持着歉意的微笑。
冰鳍站了起来,他无声的挣脱苏枋拉着他衣袖的手,向两位老师欠了欠身以示告别。为了这样的事丢下苏枋自己逃掉,我真是觉得对不起他。就在我随着冰鳍向门口走去的时候,龙树老师低沉而冰冷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了过来:“我说……你们过世的祖父,曾被人叫做讷言先生吧……”
一瞬间,无法扼抑的惊讶侵占了我和冰鳍的全部表情,我们不约而同的回过头来,可龙树老师似乎再也没有和我们说话的意思,只是低着头检查繁流老师的状况。在努力辨认着龙树老师的表情的视野里,我不太真切看到——瑟缩在屋角的苏枋摸索着捡起滚落的油炸茶点,双手捧着送到嘴边……
目送我们离去的武士先生早已恢复了稳重的态度,它注视着我们的眼神虽然像有很多话语无法传达,但却又有觉悟了一般的沉静。让我和冰鳍更不能释怀的是一直缠绕在我们耳边的,龙树老师最后的话语,他称呼我们的祖父为“讷言先生”,这是祖父在和彼岸世界交流的时候才会到的名字!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龙树老师居然知道爷爷的事!”踢开夜路上化作石子,企图绊倒我的低级精魅,我不安的说,“你不觉得他的行为很怪吗——对繁流老师也好,对苏枋也好……”
“我倒觉得更可疑的是繁流老师。”冰鳍低垂着睫毛:“你说是照片上的人放的山火时,他紧张得跌了盘子。”
十五年前的五丈、惨烈的山火、无故昏迷的同伴,以及龙树老师那番有关山火成因的,欲盖弥彰的谎言——我所听到的只言片语好像都在拼命暗示着繁流老师和这件事千丝万缕的关系……
“繁流老师才不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的!”像是要赶走自己的动摇一样,我大喊起来,连妄图攀到我肩上的魍魉们都被震落了,“你居然怀疑繁流老师……繁流老师那么温柔的人!”
春夜叆叇的烟云慢慢的遮蔽了初升的圆月,淡青的阴翳投在冰鳍的脸上。他轻微的摇头的动作弄碎了月光的薄影:“我也不想这么认为啊……火翼……”
这一刹那冰鳍的神色是那么矛盾,好像有无数青藤在心头纠结一样,原来他也这么为难吗?我还以为他一直不那么喜欢做事不得要领,却非常努力的繁流老师呢……
“不过,繁流老师的行为的确有很多违背常理的地方……”好像忘却了刚才的动摇,冰鳍忽然改换了严肃的脸色,“他有了这么大的儿子却还调职到这边,一个人住单身宿舍。”
一听这话我立刻想起了苏枋捡食落在地上的油炸糕点的动作,开始同情起他来:“是啊!苏枋为了见爸爸一面居然要从那么远的春山赶过来!想起来阵是让人心里难受……”
“你好像太在意他一点了吧,苏枋可是要叫你姐姐的。”冰鳍不怀好意的说。我立刻反唇相讥:“那个粘着苏枋不放的家伙是谁啊!好心肠的哥哥!”
就在话题开始往无聊的生活琐事转变的时候,一滴水忽然落在了我的脸颊上,我惊讶的抬起头,圆月在湿润的云层里明明灭灭,淡淡的光晕照出了湛蓝夜色里牵扯着的无数银色细丝——居然,下雨了!
“晴时雨……”冰鳍抬起迷惑的目光,茫然的看着任性的天空,“初春就下晴时雨?”
前面就到家了,不想带着没精打采的表情走进家门,我拉住停下脚步的冰鳍,打起精神故意说笑起来:“那是狐狸过路呢!你啊,不要被狐狸迷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