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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第2页)

我家东边是一条河。平时水不深,但逢到夏日暴雨就会涨水,浊流滚滚。这时若想过河,就得沿着河往上走好几公里,直到水浅了才能涉过去。再往东,是大片的原始森林,合抱粗的大树遮天蔽日,夹生着密密匝匝的杂树灌木,人根本进不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河干了,森林秃了,正在沙化的山丘上,只剩下些东一丛、西一撮的沙棘。沙棘的果实可以用来做饮料,我还是从饮料瓶子上知道那叫沙棘的。

还有狼,草原狼。现在我家卧室里就有一只,毛色苍黄,骨骼粗壮,两耳尖尖,眼珠贼亮。

当然,那只是个标本,不是活物;但在我小时候,作为活物的草原狼是随处可见,一点都不稀罕的。

狼强悍而狡黠,年纪大一点的大概都听说过有关它的故事,比如从后面悄无声息地接近夜行人,突然将两只前爪搭在你肩上,趁你受惊回头的刹那,一口咬断你咽喉什么的。但在我们那里,它似乎没那么可怕,至少我印象中如此。

我们一般不唤“狼”,唤“野狗”,这一被弱化了的称呼表明,没人把它太当回事。有时姥姥正带着我在外面玩,远远地看见它颠儿颠儿过来了,就会说:“野狗来了,离远点。”于是领我进屋在门口兜几圈,再出来,也就不见了。

朋友们送我那个标本,是为了表达他们的敬意;而我收下它却不止是引以为傲,还因为我知道,这在历史上曾经作为我们图腾标志的大家伙,如今已经像那条河、那片原始森林一样,从我所熟悉的草原上消失了。也许按时下流行的话说“蒸发”更准确,因为它们都是在不知不觉中消失的。

没有了狼,就只剩下了兔子;再把猎枪给缴了,兔子就成了灾。兔子不像狼,没什么好说的,成了灾的兔子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它们对草原的危害,和狼比起来一点都不差,甚至更厉害。这时人们不免就要怀念狼。

贾平凹前两年的一部小说,书名好像就叫《怀念狼》。

我把那只草原狼的标本放在卧室里,也是为了怀念,但不只是怀念狼,我怀念的是整个儿草原。这种怀念像是一个没完没了的梦,却比梦真实。因为每当我们独自面对,这只狼,这只都市里孤独的草原狼,就会透过它尖锐的眼神、矫健的身姿,为我送来遥远的、我记忆中的大草原气息。

有时抚摸着它依然柔软,似乎还散发着体温的皮毛,我会产生一种幻觉,仿佛我抚摸的不是一匹狼,而就是大草原本身。我会闭上眼睛,想象我的手指正依次掠过那些像雨后蘑菇般星星点点地开放在草原上的蒙古包,那些像云朵般在远远的地平线上涌动的羊群,那在苍翠的原始森林上空盘绕不去的烟岚,那在初春的太阳照耀下闪射着万顷粼光的清凉的湖水,那水上岸边叽叽喳喳、上下翻飞的鸟群,一条大鱼“扑喇喇”跃出水面……甚至那冬天肆虐无忌、转眼就能封门的暴风雪,还有夏日的雷暴,乌云笼罩着草原像一口大黑锅,一声炸雷震撼四野,然后从被狂风压得匍匐在地的草腰上隆隆碾过……这时我就会气血涌动,喉头发痒,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吼上那么一吼。

我曾写过一首歌,叫《母亲湖的泪水》,在这首歌中,“母亲湖”正象征着我所说的那种天地人和的美,那种原始的、野性的、纯自然的大美:

母亲湖像一面镜子

高高的挂在天边

在这片干枯的土地上

母亲湖留下最后的泪水

当夜深人静当万物沉睡

母亲湖带着儿女离我远去

啊  母亲湖

啊  母亲湖

你是我生命的源泉

啊  母亲湖

啊  母亲湖

今生今世我要把你找回来

找回来

从《蒙古人》到《天堂》,到前两年为《敕勒歌》谱曲,我一直致力于通过我的歌寻找这种美,接近这种美。结果怎么样呢?及于万一罢了。

额尔和图,我的根(2)

有人不同意我的看法。他们说,那时候再好也赶不上现在好。你看现在草原上几乎家家都有摩托车和电视机,那时候有什么?还找什么找?

我不会反驳他们。对没有经历过、领受过那种大美的人来说,你反驳了也没有用。再者,他们所说的“好”和我所说的“美”,其实完全是两码事,就像自然的美和人工的美是两种不同的美一样。

你看现在我们那儿种的树,直直的,一排一排的,很好,也很美,可在我眼里,那只是农村的树,不是草原的树。只有自自然然、随意生长的树,才是草原的树。

这么说也许有点偏执,那就偏执吧。没办法,童年的感受,抹都抹不掉。

当然我也学会了在更大的背景下、在新的变化中看待这种美的消失。我既向后看,也向前看。向后看时我会情不自禁地有点感伤,但这不会影响我向前看时心中的豪情。这种豪情同样是草原的赋予,没有它我对家乡的心思就会残缺不全。我用Rap风格创作并演唱《我们的家园》,正是为了把现代感和那种豪情揉在一起。它的节奏强烈急促,但祝福的心意却和忧思同样绵长。这首歌中的“家园”远远超出了狭义的“故乡”,兼有现实和精神的双重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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