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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第1页)

不喜欢这个柴德发。

最后,柴德发还讲了一个突发事件,征求他的意见。选举之前,盐化县东里乡黄金洞村的人大代表秦本贵在村委会填写人大提案时,看见隔壁小学校里起火,只身抢险,救出了被困的九个小学生,自己光荣牺牲了。这个老党员,是村里的宣传委员,不仅死得光荣,而且平时也有许多感人的事迹。目前全国正在大张旗鼓地抓基层党组织建设,深挖一下秦本贵的精神世界,是可以当成一个典型推广的。

赵振涛的政治嗅觉比多年做党务工作的高焕章还敏锐,他当即指示柴德发抓紧总结材料;动用一切宣传工具来大造声势。

当赵振涛、高焕章和市委宣传部长汪建东驱车赶到盐化东里乡黄金洞村的时候,柴书记已经把秦本贵的展室布置好了。本来是由村里团支书做讲解员的,柴德发却抢着给领导介绍。柴德发平时话不多,可到了该说话的时候绝不含糊,他向市里领导讲解秦本贵先进事迹时,口才出奇地好,边讲边用手绢抹眼泪:“我先说说,村里给秦本贵老人送葬的场面。庄稼人心实,想谁敬谁就豁出金贵的眼泪砸,村里几乎家家都来人了,几乎人人都流泪了。男女老少的送殡队伍整整排了一里地,从这里路过的一位海港工人间:好大的场面,村里死了啥大人物?村民们动情地说:不是大人物,是一位老党员。工人目瞪口呆,眉毛弯出一个大大的问号,说:这年头还有这样的党员?他是不是特有钱?村民们摇了摇头:他没钱,他死时只有一条羊皮褥子、一根拐杖、一件狗皮袄和人民币二十三块九毛七。这是老人的全部家当。二十三块九毛七被老人交了最后的党费。”柴德发又抬手擦了擦眼睛。

赵振涛和高焕章等人都被震撼了,赵振涛禁不住问了一句:“乡亲们来送葬,村委会没有进行组织吗?”

柴德发说:“赵市长,完全都是自愿的。我和县里领导们没有打招呼就贸然赶来了,赶上个尾声。秦本贵老人的棺材,是被一辆小四轮拖拉机运往火化场的。村口有一个老太大门前摆了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酒壶、茶水和香烟。灵车到跟前了,老人就端起酒杯一板一眼地念叨:他老叔哇,你帮俺做了那么多年的事,连水都没喝一口哇!你太累了,喝口水,抽棵烟再上路。然后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那几个被老人从大火里救出来的孩子追着灵车哭哇!那场面简直让人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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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振涛眼睛也发涩了,他看见高焕章也红着眼睛。

柴德发边说边观察着领导们,见真的奏效了,继续动情地说下去:“秦本贵老人,生于1919年。革命老区的斗争生活,磨炼出了他的铮铮傲骨,他几十年来担任过村农会主任、治保主任。保管员和宣传委员等职,还——”

高焕章见柴德发开始耍起官腔,就扒拉了柴德发一下,沉下脸说:“柴书记,你让村里的同志们讲——”

柴德发尴尬地点点头,让女团支书接着讲。赵振涛顺着团支书的讲解杆,看到了秦本贵老人的相片。这是一张慈祥和善的面孔,弯曲的皱纹网在他苍黄的老脸上,像一堆燃烧过的树根。这张面孔告诉他,死去的是生命,活着的是传说,但这不是传说,这个平凡质朴的老人离我们很近很近。当他接到柴德发的电话时,他并没有往心里去,只是觉得能找一个典型,遮一遮北龙港的丑,能给明天北龙的工作寻找一个突破口。但现在,他对老人有了一种敬畏,对自己以前的想法感到惭愧。他极其认真地听下去了。

团支书用清脆圆润的盐化口音说:“三叔是在1945年抗日时入党的,那时他以卖皮影人儿为生,就为八路军写脚本刻影人,宣传抗日。后来被日本鬼子抓去入了狱。1945年鬼子投降后,三叔在盐化城里搞地下斗争,组织了个皮影班子。那年老蟹湾的风暴潮驱赶着背井离乡的饥民推着独轮车闯关东,村里人死气白赖地拉他闯关东,三叔不走,说要留下搞斗争迎解放建家园。1948年的秋天,盐化解放了,区干部把一本(土地法大纲)交给他,说村里党员就他识文抓字,让他向群众宣传。三叔高兴地答应啦!从此三叔就撑起了宣传工作的重担,1965年还被北龙地委宣传部评为党的优秀宣传员。他常年住在村委会,几十年来,为配合党的中心工作宣传了合作化、婚姻法、学雷锋、计划生育,直至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他共写有三百多万字的宣传稿。五六十年代,他拿着自制的铁筒喇叭走街穿巷做宣传,后来村委会有了有线广播,他就在大队部里广播,村里人如果一天听不到他的声音就空落落的。有他的宣传,这些年,村里无一人进拘留所,小偷儿、赌棍、神汉、巫婆站在村头望而生畏;村里人情笃厚、夜不闭户,连年被评为文明村。他还为村人做了无数的好事——”

秦本贵老人所做的好事,给赵振涛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三个感人的细节。村里有一家人,四个儿子不养老母亲,逼得老太太去跳村头的大坑,被秦本贵老汉救了。老汉臭骂这几个不孝的儿子,见说服不了他们,就带着老太太去乡法庭告状,解决了老太太的养老问题。还有一个是乡里砖窑乱取土,挖了村里的耕地,秦本贵老汉就躺在取土车底下,愣是制止了他们。还有前不久,他负责招待乡文化站放电影的同志,用公款买了一盒石林香烟,放映员抽完后还剩下九支,他又保存起来,他死后才被发现。团支书满怀感情地说:“三叔最爱吸烟,可他不吸村里一支烟,他说吸了公家的烟,自己的嘴就会烂掉!”赵振涛心里一动,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涌上来。他觉得应该告诉雷娟把那些腐败分子都叫到这里来,让他们面对这个老党员的灵魂仟悔吧!盐化出了腐败案,同时也涌现了这个秦本贵,难道这不让我们执政的共产党人深思吗?

高焕章眨着湿巴巴的眼睛说:“这是一个好教材,盐化的跨海大桥被风暴潮冲垮了,可今天又有秦本贵老人给我们竖起了一架精神的跨海大桥!老人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这点点滴滴的小事,更能考验一个共产党员!盐化县委抓住了一个活生生的好教材,要向全市宣传,向全社会宣传!学习秦本贵,树人间正气!”

走出村委会展室的时候,大门口有一个村妇正与村干部争吵,村干部想阻拦村妇不让她进来。赵振涛和高焕章不由扭头望去,柴书记有些发慌,急忙问乡长出了什么事?没等乡长反应过来,村妇就颠着碎步跑过来了,嘴里嚷着要见市里的大官。高焕章走过去说:“这位大嫂,我是市委书记高焕章,你有什么事啊?”

村妇哀求着说:“高书记,我叫秦翠梅,秦本贵是我爹。我娘让我来找大官,求求你们别拿俺爹当典型,他不是典型,他就是那么个人,愿意做这些事。”

赵振涛一愣:“啊?你们娘俩儿为什么不愿你爹当典型啊?这是好事呀!让别人学习他有什么不好?”

秦翠梅说:“俺娘说出头的椽子先烂!这年头像俺爹那么傻的人不多了,张扬出去,没人相信的!更主要的是俺爹不是图名图人表扬才干好事的!他骨子里就愿意做好事。他在九泉之下要是知道了,还不埋怨死俺们啊!”

高焕章仰起脸笑了:“有意思,有意思!秦翠梅同志,你带我去看看你的老母亲!好吗?”

秦翠梅摇着头说:“不用,不用!”

柴德发笑着说:“翠梅,你就别客气啦!”

秦翠梅不依不饶地说:“不,不是客气。我娘不欢迎你们!”

领导们尴尬地站着,村支书急了,拽住秦翠梅的胳膊:“翠梅,你咋这么不懂事儿呢?市里县里的领导们多忙啊,不着你爹咱请还请不来呢!你劝劝你娘,偷着乐去吧!”乡长让村长带着众人走了。

赵振涛走着心里又是一番感慨。如今很多人不相信有雷锋式的好人存在,从秦本贵的事迹来看,这个老人是真实的。可他家人的这番祈求,难道不让人深思吗?秦翠梅和她的母亲或许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不能责怪她们,应该质问社会道德堕落到了何种程度?当他面对秦本贵老妻断断续续的哭诉时,心里更加沉重了。

晚上回到盐化宾馆,高焕章与赵振涛会见了市里派来的跨海大桥审计组的同志们。高焕章依然被秦本贵的先进事迹鼓舞着,慷慨激昂地说,你们要用秦本贵的精神搞好这次审计。赵振涛却是很冷静,心里有一种预感,对秦本贵的宣传不会是长久的,却是热烈的、急风暴雨式的,可能会是很快席卷北龙大地的另一种风暴潮——后来事态的发展简直出乎赵振涛的预料,学习秦本贵的风暴潮不仅席卷北龙,而且快速蔓延到了全省全国。2自从赵老巩和他的徒弟们撤出葛老太太的造船场,葛老太太船场的景象一下子就衰落了,船场冷冷清清的。姑爷李广汉一倒,她的所有生意几乎都走了败势,拥有三十辆运盐卡车的车队也断了财路,只好把车租了出去。赵老巩觉得是自己的船场把活计从葛老太太那里抢过来了,尽管他在大船合茬时跌了一跤,腰眼儿上筋骨错位,可他心情却是格外地快活。老天爷是得杀杀葛老太太的威风了,不然这老骚货就成精了。赵老巩躺在家里吃药,赵振涛还从城里带了按摩医师来,每天给他捏拿。

赵老巩不能翻身转腰,板板地躺在炕上接待前来看望的亲朋好友,平静地接受着情真意切的问候和安慰。四菊每天给他擦虚弱的身子。赵老巩仰脸躺着,目光又落在了墙上的板斧上。这是祖传下来的“太极斧”,共有阴阳两把。

那一把用黑铁打就的阴面斧,如今埋在村头的赵家祖坟里。那是很久远的事了,那时的赵老巩才六岁,爹娘都叫他小巩。黄河岸边发大水,爹用独轮车推着他跟随族人逃荒,大水卷走了一半族人的生命。在这次迫不得已的大迁徙中,他们伴随老祖走了一百零七天,懵头懵脑地走进了北龙平原一望无际的大芦荡里。这是大海与陆地的交接地带,他们像是遇到了鬼打墙。老祖实在走不动了,这个威震中原的木匠世家就这样完了吗?老祖不甘心呢。黄昏的时候,老祖泥塑木雕般地呆坐着,周围跪着三支族人,小巩不知出了啥事,也跟随爹娘朝老祖跪着。他们都企盼老祖在最后的时刻,给他们指出一条生路。然而,任族人叩头、跪拜和祈唱,老祖也没有睁一下眼。老祖寡白的脸像祖传的太极斧的阳面斧,脸上红胀的血脉就像斧头上的斑痕,风干了似的绷紧着。在夕阳落下去的最后时刻,老祖让小巩的爹抱来三对太极斧,拿红绸子裹好,他干瘪的嘴唇颤颤索索地蠕动着:你们往三个方向走吧,从此往后不管走到哪,有这太极斧的就是咱赵家的血脉!俺给你们送行!说着,老祖抄起一把阴面斧朝自己的脖子砍去。鲜血如注,老祖的血竟然是蓝的。蓝蓝的血浆将芦荡里的芦苇染得失去绿色,小旋风将芦苇一片片压倒,老祖直挺挺地倒下了。

小巩跟着族人们大哭,匍匐在地,轮着去吻老祖脸上身上的蓝色血痕。这蓝色血给了小巩父亲一个暗示:往蓝色的地方去!尽管他还不知道那蓝色的地方是什么样子。黎明到来的时候,族人掩埋了老祖,相互依依惜别,三支人就奔着三个方向去了。小巩跟着爹娘,推着独轮车,十分艰难地往南走了。在遮天蔽日的芦苇荡里,他们像野兽一样瞎撞,独轮车上没有一点吃的,仅有两把太极斧、一把老锯和一只刨子。走到一片水洼里,三口人实在走不动了,娘对爹说,俺们就认命吧!喝饱了水咱就抱在一起死。父亲摸着小巩的葫芦头,心里替儿子难过。他说,小巩娘,为了小巩咱也要再试一把。小巩和娘茫然地看着父亲。父亲吃力地爬到独轮车前,缓缓地解下红绸缠裹的太极斧。父亲说,俺将这老祖传下的太极斧抛向空中,阳面斧朝上俺们就再走一段,要是阴面斧在上咱就认命吧!也像老祖那样用这斧自尽吧!母亲点点头,抱紧了小巩的脑袋啜泣着。她和小巩跪着,父亲抛出太极斧之后也跪下了。太极斧落地的声响很大,他们不敢抬头,心里颤颤的不知吉凶。突然有一道蓝光闪过,乌云被蓝光驱远了,雷声在远处滚动着,越来越远。是小巩先抬的头,他一眼就看见太极斧是阳面在上,狂喜地喊了一声,扑了过去。阳面斧在空中划过的地方,拱起了一道艳丽的彩虹,他们就按着阳面斧劈出的方向走了。太极斧真是神斧,他们昏天黑地挣扎了七天七夜,后来终于听到老蟹湾的潮音了,看见老蟹湾的海水就像老祖身上流动着的蓝血。

从此,他们这一支就在老蟹湾安营扎寨了。隔了一个月,他们还是没有听到那两支人的消息。后来父亲听当地人说,这片芦苇荡叫十八魔,进了十八魔的人能活着出来真是奇迹了。父亲越听越害怕,在当地一个叫十八咳的算命先生的带领下去十八魔找亲人。他们找到的是一堆一堆的白骨,两支共十九口子人啊!尸体上的肉都让老鹰叼走了,父亲象征性地把他们的骨头捡回来安葬。

太极斧啊,赵家的救命斧!太极斧的传奇在老蟹湾沸沸扬扬地传开了,人们都想看一看,摸一摸,都想得到它的福佑。早期父亲造船的时候,都用太极斧的阳面斧开第一块木板。有的人家,甚至生孩子难产也把父亲叫上,抡几下子太极斧,一来给产妇带来力量,二来使生下的小崽儿好活。

杀人越货的人是配不上太极斧的,老祖早就说过。后来,葛家海霸看中了太极斧,抢去太极斧。想起葛家,赵老巩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这里的恩怨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

赵家与葛家的仇牢牢地种进心里了,也正是复仇心理驱动着赵老巩将逃往海上的葛家人捉了回来。葛老太太也不会忘记,她的仇恨是记在骨髓里的。

病好起来的时候,赵老巩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太极斧拿到铁匠铺去重新淬淬火,抛抛光,这毕竟是一把阳面斧啊!阳面斧是不应生满铁锈的。还有,赵老巩盼着明年的龙帆节呢,龙帆节挥舞太极斧砍断缆绳的场面是很气派的。赵老巩扛着太极斧神神气气地去了铁匠铺,孙铁匠给斧头抛光的时候,有一颗铁屑飞进了老人的眼睛里。老人没有去翻眼皮,他觉得这是老祖对他的警告。太极斧是有神灵的,后人万万不可亵渎了它——赵老巩回到船场干活还是费劲,徒弟们就让他坐着指挥,说,您把把关就是俺们的福分了。就是很怪,赵老巩坐在老河堤上吸烟,就有人来订货。他戴着小毡帽头,帽檐儿里零零散散地插一溜儿自己裹的喇叭筒旱烟。烟是土黄|色的烧纸裹的,老人吸起来,就像一个大老板吸着粗筒的老板烟。老人时不时地往河对岸葛老太太的船场张望,默立一阵子,像是歇脚,又像是表示点什么。日光洒下来,透过被风摇动的树伞漏一地碎碎的影儿,使他的眼睛迷离。赵老巩站累了就扶着满是疖疤的树干坐下来——“老巩头,又造船哪?”行人跟他打着招呼。

赵老巩应着:“啊,听说黄金洞村出了个模范?”

“是啊,叫秦本贵,都学习他呢!俺看应该学习你赵老巩!人者心红造大船!”行人笑着喊。

“玩蛋去!”赵老巩骂着。

行人说:“你老人家有得吹,儿子当市长,三姑爷当县长。俺看你们家就把官位都承包算啦!”

“那不关俺的事!”赵老巩摆摆手。

傍晚日落,赵老巩坐累了,就蹶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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