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这么说,杜桢看向张越的眼神中却充满了深意,更是从别人看不见的角度微微摆了摆手,随后又转头看向了杨士奇和沈度:“民望贤弟虽号称神童,少年却是尝尽人生艰辛,更悬腕练字于壁上,如今的成就便是来自于昔日。民则兄和士奇兄所受的磨砺就更不用说了。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出自朱门贵户固然能省却无数功夫,却未必是福。”
这话虽然说得严厉挑剔,但张越知道其中字字句句都是在告诫提点自己,于是连忙拜谢。沈氏兄弟这时候便笑言杜桢严师出高徒,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士奇却终于开了腔。
“宜山贤弟待人素来冷淡,若非是真正投缘之人,他可是从不理会,更别说收作弟子了。民则,民愿,他今天在咱们三人面前引荐,这护犊子的心可是一清二楚。这长辈头一回见晚辈,你们谁身上备了见面礼?”
沈度和沈粲都被杨士奇一番话说得愣了,待到反应过来便齐齐大笑。年纪一大把的沈度笑过之后,便冲着杜桢连连摇头:“要不是士奇揭穿,我倒是没想到你这冷面人居然会如此护犊子!罢了罢了,这见面礼我今天可没预备,总不好拿身上那些俗物充数,赶明儿你带着你的得意弟子上我家,我这儿倒是可以给他介绍几位良师益友!”
“我和大哥一个样,今儿个实在没什么见面礼可送。不过,士奇兄既然火眼金睛一眼看出了宜山兄的心思,索性就送他这得意弟子一个表字如何?”
沈粲这一说,沈度便从旁附和,杜桢但笑不语,至于张越就更没有什么说话的余地了。此时此刻,杨士奇却也不推辞,微微一笑便站起身来,踱了两步便回转身道:“物极必反,水满则溢,贤侄这个越字便有些过犹不及之义。盈则必亏,若是如此……”
“那不若是持盈二字?”沈粲本能地插了一句。旋即便哑然失笑。“我倒是忘了。昔日盛唐玉真公主便是字持盈。这二字虽好。却失之于阴柔。”
“唔。说得也是。这引申凡损皆曰亏。只这亏字若用在表字之中很有些不妥。”
“这是什么话。美字并非一定就是好地。这表字乃是勉励之用。何须一定用美字?我看无亏两个字就很好。”
见杨士奇沈度沈粲三人竟是越说越来劲。最后尽叨咕一些文绉绉地话。一旁地正主儿张越不禁瞠目结舌。竟是没注意到杜桢此时已经走到了他地身后。直到耳畔传来了一个低低地声音。他方才一个激灵回过了神。
“皇上诏旨大多出自沈家兄弟之手。杨公更是内阁重臣。你今日算是得天之幸。竟是劳动他们三个一起为你想一个表字。有了这么一个表字。那些文官以后就不会单单以勋戚后人视你。你大伯父此次下狱为何迟迟不见文官援手?这不但是因为他和汉王走得近。而且也是因为他毕竟是英国公地堂弟。”
张越此时听得心领神会。但仍是不免开口问道:“先生。那我也是张家人……”
“武臣勋戚之家固然能让你落地就不必忧愁生计,但你走的不是马上搏功名,这出身反倒没有好处。好在你出自张家三房,这个在张家不甚起眼的身份反而是转机。我知道你那祖母派你来南京是为了什么,你自放心,哪怕是看在英国公的份上,你伯父也是有惊无险。”
四年前开封城大水那一趟,杜桢曾经有过类似的断言,这一次又是如此,张越也同样不曾有一丁点怀疑。只是他很有一种荒谬的感觉,要是让家里人知道,劳动张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彻夜难眠的勾当竟被别人断言为有惊无险,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险固然没有,惊也未必就是那么好过的。大惊还是小惊,这其中的区别尽在皇上一念之间。你这次若是能在南京多盘桓一会,便能看到真正的雷霆雨露是什么模样,这对你以后也有好处。”
还没来得及安全消化杜桢这样一番话,张越就忽然听到那边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巴掌声。他连忙转过头去,见年纪最大的沈度抚掌大笑,杨士奇颔首微笑,沈粲摇头失笑,不禁心中咯噔一下——这个表字可是要跟随他一生的,这三位重量级人物究竟想出了什么好字眼?
“元者,始也,原本就是美字。而这越字同盈,用一个节字正好。好廉自克曰节,这表字元节,宜山你看可使得?”
看见杜桢欣然点头,张越便知道自己今日这表字算是定了下来,于是也松了一口气。无论怎么说,这元节两个字比起先前的持盈无亏都要顺耳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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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行 第六十四章 兴头上的一盆凉水
张越今天走这一趟,原只是打算拜访一下老师杜桢,并没有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机缘——无论是沈氏兄弟还是杨士奇,对他都表现出了相当的善意——即使这份善意大多是看杜桢的面子,但初步接触就有这样的成就,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毕竟,这世上没有没来由的欣赏和栽培。别说他是英国公的堂侄,就算他是张辅的亲生儿子,文武不相统属,人家也没必要搭理他。再者,太平年间,武将的地位迟早会受到削弱,他总不能永远托庇于那棵看似枝繁叶茂的大树下,因为想要托庇于其下的人太多了。
他在杜府足足盘桓了一整天,就连午饭也是陪着那四位师长在花厅中吃的。午饭过后,杨士奇和沈度沈粲相继告辞离去,他又被杜桢拉到书房考较了一番课业。好容易瞅着闲话功夫,他便趁机问了问杜桢高升的由来,可得到的理由却让他微微一愣。
“我也没想到之前低调了那么久,到头来却因为一首诗得了青睐。不过我大明朝的读书人再能吟诗作对,又怎么比得上盛唐繁宋那时的文人?当今皇上用人不拘一格,我这种刚刚入朝的不比那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子,就是沈家兄弟和杨士奇也都不是一心揽权的人,兴许就是我这不党不私的冷面性情投了皇上脾胃。”
“那我今天贸贸然来拜访先生,岂不是给您添了麻烦?”
杜桢见张越脸上惴惴然,旋即示意他上前在身前坐下,这才板起脸训诫道:“难道你以为皇上用人之前都不查明根底?别说我在开封教导你那四年,只怕是我之前的行踪锦衣卫也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你现在应该知道,今儿个犯了什么错误吧?”
张越此时哪里不明白杜桢所指为何,遂老老实实点了点头:“我今天上门拜访,就该在门口堂堂正正地说我是先生的弟子,让人家把我领进来,不应该含含糊糊说什么故人故交。”
“孺子可教。”杜桢这时才露出了满意的表情,“阴谋算计之类的都是小道,堂堂正正方才是阳光大道。你此来原本就是正大光明地来拜访我这个老师,何须鬼鬼祟祟掩藏形迹?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回去之后,你应该知道怎么和别人说。”
怎么说……当然是实话实说!
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张越方才带着连生连虎回到了英国公府。他这一天可谓是收获颇丰,所以兴高采烈的他并没有注意到连生连虎一路都耷拉着脑袋,仿佛受了莫大的打击。等到进了内仪门,他随口吩咐两人去休息,这才兴冲冲地往芳珩院而去。他这一走,连生连虎顿时面面相觑,随即就互相埋怨了起来。
“大哥,少爷这都走了,你刚刚怎么就不开口说句话!”
“我能说什么。难道我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