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心里感到的情绪是近乎兴奋,而不是恐惧。某种费解之事正在发生。我经过耶稣会士的逻辑的锤炼,又经过科学的冰冷之浴的调和,可是在那一刻,我理解了古人对另外一种敬畏之物的虔诚着魔:伏魔的震颤,托钵僧①的狂舞旋转,塔罗牌的傀儡舞仪式,降神会的情色沉溺,口舌之语,禅灵教的入定术。在那一刻,我方才确信无疑:如果能够确认魔鬼是存在的,或者召唤出撒旦,那么,就可以以某种方式证实他们神秘的对立面,亚伯拉罕的上帝,也真实存在。
我等待着伯劳鸟的拥抱,拥抱它处女新娘觉察不到的战栗,我毫不去想,但是却感觉到了这一切。
它消失了。
没有霹雳之声,没有突然的硫磺味,连按科学方法来讲空气涌入的声音都没有。一秒之前这东西还在那,用它那华美的必死尖刺包围着我,下一秒,它就不见了。
我僵立在那,眨着眼,阿尔法站起身,在这如同博施①画笔下的阴暗中,向我走近。他站在伯劳鸟原先站着的地方,张开了他的手臂,那是在可悲地模仿我刚刚目睹的命垂一线,但阿尔法那无动于衷的毕库拉之脸上,看不出什么迹象,表明他看见了那个生物。他做了一个难看的手势,手掌张开,似乎点到了迷宫,洞窟墙壁,以及镶嵌在墙上的那许许多多的闪光十字架。
“十字形。”阿尔法说。三廿又十爬起身,走近了些,又跪了下来。在柔和的光线下,我看着他们平静的脸庞,我也跪了下来。
“你将一生追随十字架。”阿尔法说,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就像在连祷。其余的毕库拉重复了这句话,音调完全不像是单调吟诵。
“你将一生成为十字形的人。”阿尔法说,随着其他人重复着这句话,他伸出手,从洞窟墙上摘下一个小小的十字架。这十字架长不足十二厘米,伴着轻微的“啪哒”声,它脱离了墙壁。我紧紧盯着它,看着它的微光渐渐消失。阿尔法从自己的袍子里拿出一条小带子,把它系在十字形顶端的小节上,然后把十字架举在我的头顶。“你将成为十字形的人,现在,永远。”
“现在,永远。”毕库拉重复道。
“阿门。”我轻声念道。
贝塔示意,叫我敞开我前面的袍子。阿尔法慢慢放下小十字架,把它挂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觉到凉爽的东西依偎在我的胸口;它的背面极其平坦,极其光滑。
毕库拉站起身,向洞窟入口漫步而去,显然,他们再一次变得无动于衷,漠不关心了。我目送着他们离去,之后,我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十字架,举起它,审视着。这十字形很凉爽,但没有了生命。如果几秒钟前它真地活着的话,那么现在,它已经不再有活的迹象了。不过它仍然感觉像是珊瑚虫,而不是水晶,也不是石头;在它光滑的背面,看不出任何带粘性的物质。我思索着光化学作用,可以形成冷光。我思索着自然的磷光体,思索着生物荧光,思索着进化塑造出这些东西的可能性。我思索着,如果有可能,它们的存在是否与迷宫有什么关联,思索着这千万年的时间里,高原升起,河流和峡谷切进其中一条隧道。我思索着大教堂和它的创造者,思索着毕库拉,思索着伯劳鸟,思索着我自己。最后,我停止了思索,闭上眼睛,开始祈祷。
我走出洞窟,此时,我感到袍子下的十字形抵着我的胸口,感觉上凉凉的。显而易见,三廿又十已经准备好沿着阶梯开始三千米的向上攀爬。我抬起头,看见大裂痕两堵墙之间那晨空的苍白之缝。
“不!”我叫道,我的声音几乎被河水的咆哮所淹没。“我要休息。休息!!”我瘫了下来,跪在沙地上,但是有六七个毕库拉朝我走近,轻轻地将我拉起身,拉着我走向阶梯。
我尽力而为,老天知道我尽力了,但是两三个小时的攀爬之后,我觉得自己的腿终于垮掉了。我跌倒了,滑过岩石,什么也无法阻止我坠向六百米下的岩石与河流中。我记起我紧握着厚袍下的十字形,然后有十多只手阻止了我的滑落,举起了我,背起了我。然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到今天早上。我醒来时,日出的光芒已经越过茅屋的开口,倾泻进来。我身上仅穿着长袍,但还有一种触感,让我确信十字形仍然带着纤维带挂在我的脖子上。我看着太阳在森林上方升起,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天,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我竟然就在无穷尽的爬升楼梯之时睡着了(这些小人如何能背着我走上那直上直下的两千五百米呢?)不仅如此,第二天,我睡了整整一个白天,第二夜,我睡了整整一夜。
我朝我的小屋四顾。我的通信志和其他记录设备都没有了。唯有我的医用扫描仪和其他几包人类学软件还在,但是它们已经没用了,因为我的其他装备都被毁了。我摇了摇头,走到小溪边洗浴。
毕库拉似乎还在睡觉。既然我已经参加了他们的仪式,并且“成为了十字形的人,”他们似乎已经不再对我感兴趣了。我脱掉了衣服,开始洗浴,此时此刻,我也下定决心不再对他们感兴趣。我决定趁着现在仍旧身强力壮,尽早离开这里。如果必要,我会在火焰林边上找到一条出路。如果必须,我也可以沿阶梯而下,顺着湛江而行。我比从前更加明白,我必须把这些不可思议的史前古物带到外面的世界去。
我扯掉身上沉重的袍子,站在晨光之下,身体苍白,不停颤抖,我手摸到胸口,打算拿起小小的十字形。
拿不下来了。
它躺在那里,仿佛已经与肉体合为一体了。我抓着带子,又扯又刮又撕,最后那带子啪哒一声,断掉了,飘走了。我挠着胸口这十字架形状的肿块,又撕又抓。拿不下来了。仿佛我的肉体本身沿着十字形边缘长牢了。除了手指甲的刮痕,十字形和周围的肉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知觉,仅仅是我自己灵魂深处的绝对恐惧:这东西附在我身上了。第一波的恐慌冲击平息后,我坐了一分钟,慌忙把袍子拉在身上,跑回了村子。
我没有了刀,我的脉塞,剪刀,剃刀,任何可以帮我剥离胸口囊肿的东西都没有了。指甲在我胸口划出道道血痕。然后,我记起了医用扫描仪。我用收发器在胸口上测探,看了看触显的显示,摇摇头,无法相信,然后我进行了全身扫描。过了一会,我键入指令,要求看扫描结果的确切拷贝,我坐在那,好长时间都一动不动。
现在,我正坐在这,手里拿着像片。不管是声波像片,还是次相交叉像片,十字形都非常显眼……遍布我全身的,是这些四处蔓延的内部纤维,仿佛细小的触须,仿佛根须。
大量的神经中枢从我胸骨的密集中心辐射出无数密集的细丝,探向各处,那是线虫的梦魇。同样